第17章 As time goes by(1 / 3)

文/黎瑾

阿時被媽媽拖拽進畫室的時候,看見了一個灰白頭發的大伯。媽媽一邊緊握著阿時想要掙脫的手,一邊輕鬆地微笑著參觀這分成好幾個小間的畫室。笑容可掬的大伯領著媽媽進了一間不大不小的屋子——裏麵有好幾個畫架和幾個位於燈下的白色石膏幾何體。周圍安靜極了,隻聽得見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而畫畫的人都被架子和畫板擋住了。幾近於寂靜的環境讓阿時心裏不禁咯噔了一下。媽媽卻很滿意地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老師,這孩子就拜托你了,他太好動了,我想讓他陶冶一下性情。”這時候,阿時看見一個小女孩的腦袋從大大的畫板後探出來好奇地望了他一下。

這是阿時和小光第一次見麵。阿時印象中的小光,是一雙怯怯的眼睛,閃著安寧嫻靜的光;而小光印象中的阿時,是一頭橫七豎八的亂發,和一臉倔強的表情。那一年,阿時和小光七歲。

那個寒假,阿時就很無奈地奔波於畫室和家之間。本來媽媽張羅著搬家的事,阿時以為沒人管他可以好好地瘋一下,可百忙中的媽媽還是找到了管束他的好方法。畫室裏每時每刻都是靜靜的,所有人都專注於畫紙上。阿時無論想跟誰說話,得到的回答都是淡淡的、漫不經心的。在一塊大木板後麵坐上幾個小時可不是阿時能受得了的事,天天盯著那白白的石膏,看著看著就發起愣來,想起外麵那麼多好玩的東西,像足球、鞭炮什麼的,想著想著入了神就想到外麵去活動一下,手腳剛有了動作,就會不小心地碰到了畫架,發出挺大的聲響,滿屋的孩子都側過頭來盯他一眼。這時阿時就會看見一雙怯怯的眼睛,盛著和那些嫌他吵的眼神都不同的目光。還沒等他弄清這眼睛中的意味,就又被老師訓斥了幾聲,隻好乖乖地又重拿起筆。

做寒假作業的時候,阿時學會了“精明”這個詞,他立刻把它用在了媽媽身上。真是準確的形容,多年以後阿時想來也還覺得這個詞恰當。

春天來臨時,阿時轉入了一所離新家較近的學校。他在老師的安排下坐好後,一側頭又見到了那雙怯怯的眼睛。女孩紅了臉,像鼓了極大勇氣似地說:“你好,我叫小光,我們又見麵了。”阿時聽了這細小的聲音後,也笑著說:“我叫阿時。”音量竟比以前小了好多。

小光留著長長的頭發,編成粗粗的麻花辮綁在腦後。後桌的男孩就老喜歡扯她的辮子,小光覺著疼,但看見那些男孩子耀武揚威的樣子又什麼都不敢說,隻好忍著。阿時也是常幹這種事的人,看見了也跟著那群男孩子沒心沒肺地笑,很快就成了老師新的頭疼物件。

媽媽來學校接阿時放學的時候,正好看見了一旁的小光。她心裏覺得這小女孩麵熟,一問才知道小光是和阿時一起學畫的。那天小光的媽媽也正巧在同一時刻出現,兩家的母親就熱心地攀談起來。走在學校所在的那條巷子裏,阿時的媽媽不停地數落阿時的種種劣跡,又稱讚小光的文靜、乖巧。小光的媽媽又謙虛地說自家女兒太內向膽小,老被人欺負。小光一直拉著媽媽的手向前走,什麼也不說;阿時卻跳著跑著,對兩個大人的話全沒聽進去。終於巷子到頭了,上了大路了,兩家的母親就說了再見分開了。

回家後,媽媽邊做飯邊問阿時,你有沒有欺負過小光?若是平常,阿時一定想都不想就立即否認,誰願意承認自己做過的壞事呢?但今天,阿時卻無法理直氣壯地說出“沒有”兩個字,也說不出“有”,隻有支吾著不說話。媽媽見他這個樣子,心裏早明白了,隻是奇怪這孩子今天怎麼不撒謊否認。媽媽以為這是悔改的前兆,便也不去罵他,隻說,小光是女孩子,年紀又比你小,你應該保護她不被人欺負,這才是男孩子應有的行為呀。那天晚上,阿是就把這話想了好幾遍。

第二天,後桌的男孩又扯了小光的辮子,下手大概太重了,小光疼得叫了一聲。看見小光窘迫的樣子,周圍的男孩都大笑起來。阿時剛想笑,忽然間卻看見了小光那滿是委屈的眼睛,耳邊響起了媽媽說的話,頓時熱血上湧,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吼道:“你怎麼欺負女孩!”那男生愣了愣,周圍的人也愣了,不知道阿時怎麼突然間轉了性。接著,兩個男孩就吵了起來,最終就轉變為打架了。兩個人你一拳我一腳的,桌子、椅子被弄得東倒西歪,誰也勸不住。小光心裏著急,淚水便流下來了。好不容易,匆匆趕來的老師才拉開了這兩人。又是一番訓斥。

放學的時候,兩家的母親還沒到,阿時和小光就在校門等待。阿時身上掛了彩,青一塊紫一塊的,他卻依然昂著頭,沒有半點懊惱的樣子。小光看著心裏覺得過意不去,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今天謝謝你了。聲音還是那麼小。阿時聽了頓時有一種當英雄的感覺,卻挺不好意思地說了句沒什麼。又過了一會兒,小光突然問:“你、你不喜歡畫畫嗎?”聲音還是那麼小。阿時英雄主義的豪情霎時減了大半,畫畫有什麼好的?整天對著石膏看什麼光呀影呀的,悶死了,一點也不好玩。小光搖搖頭,不會的,老師說練好了,就能畫出很美的畫,像那些漂亮的雲彩一樣。說著,手指向了頭頂的天空。

阿時抬頭望去,半空中的夕陽顯得紅潤而溫暖,周圍的雲彩都被籠上了一層薄薄的淡紅色紗衣,顯出明暗留轉的嫵媚,緩緩飄在初春柔和的風中。畫出這些東西,阿時開始覺得這也是件不錯的事。

流年似水,時光的流逝如水般喑啞無聲,卻透著輕盈靈動的光影。在日曆一頁一頁地變換中阿時和小光漸漸長大了,他們不再需要母親接送上下學,也可以自己坐公交車去學畫。小光始終是個成績優秀的乖女孩,卻不會再任人欺侮了;阿時依然好動好鬧不喜歡學習,但沒有放棄學畫,也保護著小光不被人欺負。

同每個周末一樣,這天阿時和小光在畫室從早晨畫到了中午。吃過飯後就是休息的時間,老師去了外麵散步,孩子們也出去玩了。可是阿時卻沒動,靜靜地和小光坐在畫室等其他人離開。小光很奇怪,不明白平常總是第一個出去玩的阿時叫她留下做什麼。聽外麵的人都走了,阿時才解釋了自己神秘的舉動。老師有一個單獨的畫室,卻很少有人進去過,尤其是這些孩子,從沒有人見過那房裏的東西。阿時老早就對那屋子充滿了好奇,而且他特別想看看老師畫下了什麼,是不是像夕陽一樣美麗。這個中午,他決定趁大家都不在溜進去看看。

小光聽完阿時的計劃,立刻表示了反對,老師說過我們不可以隨便進去的,我們怎麼能……

你不去就算了,阿時打斷了她,因為我們是朋友,我才叫上你的,而且,你真的不想看看那些畫嗎?

小光愣了愣,畢竟還是孩子的好奇心占了上風,點點頭跟在阿時後麵,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

門打開的刹那,兩個孩子就驚呆了。屋裏堆滿了畫,畫架上、牆角邊,一幅幅的畫整齊地放置著,牆上也掛了好幾幅畫。畫上是各種各樣的圖案,流水、山川、鮮花,當然還有夕陽。阿時和小光緩緩徜徉在畫的世界裏,一片片光影交織的美麗從他們的眼中、腦中閃過,變幻著、流淌著的色彩在一瞬間朝他們鋪天蓋地地湧來。阿時信步走著,觀賞著,突然他看見了牆邊的一個書架,那上麵放著許多本畫冊。阿時回頭搖了搖手叫小光過來。兩個孩子就琢磨著要翻看哪本畫冊。

阿時的手指劃過畫冊的封麵,在那些或明或暗、或深或淺的色彩中遊走,突然他像被什麼刺中一樣,手指和眼睛都停留在一幅金黃色的畫上。如同直視黑暗中猛然而來的一縷強烈陽光,阿時在這一瞬間感到頭暈目眩,他不自覺地拿起這本畫冊,注視著這幅畫。畫上是一叢向日葵,金色的、閃光的向日葵,和平常所見的似乎不同,卻又有和真實的向日葵相同的蓬勃生命力。阿時緊盯著這叢仿佛仍在呼吸、生長、追尋太陽的花朵,輕聲問小光,你覺得怎麼樣?小光細細地看了看說,很漂亮的花呀,像是有用不完的熱情一樣,不過我還是更喜歡那幅日出的畫,感覺清新、寧靜。她指了指一幅水上日出的圖。兩個孩子翻看著各自喜歡的畫冊,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沒有注意到有人走進了屋子。

你們喜歡這些畫嗎?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被嚇了一大跳的孩子剛側過頭來就看見老師站在他們麵前。兩個孩子連忙說對不起,小光趕快把畫冊放回原位,阿時卻依然舍不得放下這畫冊,目光還停留在畫上。老師見了,笑了笑從他手裏拿回畫冊放好,說,我不讓你們進這間房,是怕你們弄髒了這些畫,既然看見了,我就告訴你們吧,《向日葵》是畫家梵高的代表作,而《日出》是莫奈的作品,喜歡的話就去書店找來看看吧。

梵高,阿時輕聲念著這個名字,癡癡地望著車窗外閃過的風景。畫冊中的向日葵、麥田、清澈的天空,這些奔流噴薄的色彩,這些光華瀲灩的景物在他腦中盤旋。坐在一旁的小光感到很奇怪,今天的阿時實在太安靜了。

“那些顏色真漂亮呀!”阿時突然感歎了一句。

“你說的是哪幅畫呀?”

“梵高的畫,向日葵,還有那些色彩鮮明熱烈的畫。”

“可我覺得那種色彩太過強烈,像瘋狂地塗上去的一樣。我喜歡莫奈的日出,多美的光線,鮮明而不張揚,柔和而不迷亂。”

阿時不再言語,隻是默想著那些畫,任公交車載著沉默的自己沿著那單調的公路駛向遠方。

一周之後的繪畫課,阿時徑直走到老師的麵前,說:“我想學油畫,我看過那些畫冊了,我希望有一天能畫出如陽光般燦爛的花朵。”老師吃驚地看著這個一頭淩亂頭發的孩子,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倔強,隻是目光中更添一份堅定與執著,這眼睛此時就深深地看著老師。逐漸老去的師長被孩子稚嫩的目光所打動,他知道這樣的孩子一旦真的下定決心就沒什麼能改變了。他微微笑了,好吧,不過你要從最基本的色彩開始。阿時點點頭,這是小光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安靜認真的表情。

那一年,阿時和小光11歲。他們開始學油畫,畫室裏少了阿時吵鬧的聲音,每個人都驚訝地看見了阿時繪畫的天分。學校裏的阿時依然不愛學習、屢犯校規,但畫紙前的他卻是認真得出奇,仿佛另一個人。可是小光能隱隱地感到這兩個不同的阿時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他,是她從小一起長大、欺負過她也保護過她、一直和她在一起的朋友。

公交車的路線永遠在延伸,小光坐在車上靜靜地看著遠方,阿時還在畫室裏畫畫。最近他用在畫上的時間越來越多了,那些色彩在他的筆下也開得越來越絢爛,小光偶爾會想,自己畫畫隻是為了記錄那些風景,而阿時是為了什麼呢?

中學已不同於小學,課業開始變得繁忙起來。雖然如此,小光的成績還是名列前茅,而同校的阿時卻還是兒時那個從來不會努力學習的孩子。他待在畫室裏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那時候他臉上的認真是誰也比不了的;而且,阿時有時很晚才會回來,卻從不說他去了哪。為了畫畫,阿時的學業漸漸荒廢了,媽媽很是著急,甚至希望他不要再畫下去了,可當她看見兒子在畫紙前的專注時,她的心隱約像是被什麼所打動,便默默地收回了那個念頭。

阿時常常在翻看梵高的畫冊,眼睛與思想都沉浸在那些畫裏。梵高不隻有燃燒一般的向日葵,還有那深邃的寂寞星空,阿時已經能隱隱察覺到這個畫家內心的孤獨了,但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不明白這浸入骨髓的孤獨到底從何而來。於是他日複一日地看這些畫,目光在畫中遊離、深陷,努力想要明白這畫的含義。班上的老師為了這個成績極差的孩子很頭疼,同學也不明白他手中畫冊的意義,不明白如他一樣愛鬧愛笑的人為什麼一看見這些畫就如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