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紅濤
1
已經初春。與冬天的寂冷不同,一切都似乎變得溫暖、曖昧起來。冬去春來,歲月在四季裏輪回上演,誰也握不住時間,放走了流年。
我習慣性地係好圍巾,在黑色大衣的遮掩下,清瘦身體被有效偽裝。我不是個十分強壯的男人,體重時常在五十公斤左右來回。空閑的時候,我經常會以這樣的裝扮去戶外行走。有時是城市的街道,有時是聚集眾多盜版碟片的地下市場。有時,隻是一家小小的咖啡館。目的隻有一個,消磨時光。
很多時候,我都渴望自己的窗外是一片海,蔚藍,有鹹濕的海風。心情不好時,或寂寞無處可去時,能獨自在海邊散步。像村上春樹《且聽風吟》裏的男主人公一樣。我覺得大海是一個能夠容納人類所有情緒的地方。比如死亡,生命,憂傷,快樂。再比如,憂鬱,如我一樣。但現實是我的窗外有一條望不到邊際的繁華街道,許多毫無方向感的人在此來回穿行。還有令我感到厭惡的機械噪音。所以,睡覺的時候我都會把窗簾全部拉上,以躲開那些與我無關的聲音。
我很憂鬱,這是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大學時,我經常一個人,沒有太多人的悲歡離合。常去的地方有兩個。一是圖書館,在那裏我會長時間地閱讀,直到四周人空。一個是寢室,不願上課的時候,我會躲在寢室裏,捂著被子睡覺。沉默寡言,永遠也不明白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話要說。同學都把我定格為憂鬱男生,這個結論有一大部分來自於我的文字。
當一個人書讀得太多,又沒有交流對象的時候,文字便成了他宣泄的工具。正如我,寫作並不純粹出於熱愛,更多是無奈。除了寫作,我找不到其他更能有效表達自己的方式。
我現在居住在沿海一個經濟發達的城市,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聖地。而我也有個十分體麵的職業,報社編輯,薪水可觀。當初我曾以為選擇這個職業可以讓我心安理得。直到工作一段時間後,我才知道,一切並非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美好。我之所以依然固守著這個職業,唯一的理由便是生活。
單身。這個問題一直陪伴著我,我知道這並不是個十分值得驕傲的事情。不否認愛情,卻不知如何麵對。相信有真愛,卻又遲遲失約。曾交過一個女友,打算好好照顧她。結果最後她指責我不懂浪漫,不懂體貼。理由是當別的男女情侶都在學校電影院看《魂斷廊橋》的時候,我正帶著她在山頂上吹風;當別的男女情侶都說著愛來愛去的甜言蜜語時,我卻邀請她去看附近的村莊走走。最後,因為我的不解浪漫,我們和氣分手。幾個月後,她身邊有了另一個男朋友。比我高大,或者如她所說,比我浪漫。
與其說沒有愛情,不如說無法邂逅它。這樣就不會顯得那麼絕望,至少暗示未來某一刻我還是有可能遇見愛情的。因為單身,我的時間格外多。工作並不見忙,剩下的時間除了去戶外走走,便隻在家裏讀讀書,看看電影。雖然孤單,卻有了幾分愜意。放長假的時候,會出去旅遊。選擇的目的地,常常是古村,或者有海的地方。
一直以來,我都想寫一篇自己理想中的小說故事。隻是找不到好的素材。如果沒有好的素材,任憑你才思敏捷,出來的文字也不會有太大的張力。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種故事,隻是感覺它要真實,很美,讓人流連忘返。
2
春季,報社要進行人員改製。據說要辭掉一部分人,另外招聘幾名新人。我很平靜,並不像一些同事那樣驚慌不安。我的工作成績向來是最出色的,任憑解雇也不會降臨到我頭上。人就是這樣,隻要足夠優秀,就不會有那麼多不必要的擔心。
果然,人員改製後,我不僅沒受任何影響,而且還加了薪。被解雇的人臨走時問候社長老娘,說出的粗話讓人反胃。這並不稀奇,在如此快節奏的城市中,能找到一個飯碗並不容易。
你好,我叫塵風,以後請多多指教。這是塵風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是報社新來的編輯。長發,很帥。有一雙明亮的雙眼,和天生不屑一顧的嘴角。一般說來,我很少主動向陌生人交談,因為適應不了那種逢迎的不自在。
塵風問我,在這工作多久了。我說,三年。他笑了笑,可能你和我都要在這裏工作好多個三年。我說,如你所言。
塵風的工作台隔我不遠。他並不像我想象中的一樣聒噪。有空,他隻是拿出一台舊舊的CD機,安靜地聽歌。我猜那隻CD機肯定承載了他難忘的回憶,否則在我們這種行業中,很少有人還用如此陳舊的機器聽歌。
日子依然繼續。有時相安無事並不顯得如何幸福,生活一成不變也是件痛苦的事。大學一位中途退學的朋友告訴我,穩定是一種卑微的幸福。正因為他忍受不了卑微,所以他輟學。而如我一樣無數的人,都在這卑微的幸福下畏首畏尾。我相信,許多人會反感日複一日地生活,卻極少有人去積極改變它。
所謂沉淪,由來於此。
一次下班。天空灰蒙,刮著風,我站在報社門口,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這樣的天氣,是該回家睡覺,還是去咖啡館坐上幾個鍾頭。塵風突然從後麵拍著我的肩膀,他說,不知道該去哪?我微笑地聳了聳肩。
去喝杯咖啡吧,我們一起扼殺時間。他也笑了笑。
於是我帶塵風去了一家常去的咖啡館,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CD鳥的手指”。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咖啡店的主人會起這樣一個名字。詭異,超出邏輯。塵風說,我喜歡這裏,環境很好,可以溫柔地殺死時間。
服務員端上兩杯咖啡。我點的是黑咖啡,不加糖。塵風要了一杯牛奶咖啡,加了兩塊方糖。咖啡館裏放的背景音樂是Sweetbox的More Than Love。旋律很美,但有點傷感。
你常來這裏?塵風問我。
沒事的時候習慣來這裏坐坐。
這兒確實不錯。音樂,咖啡,都很好。還有它的名字,CD鳥的手指,我喜歡。
我點了點頭,如果帶你女朋友來這裏,會更有情調。
他笑了笑,似乎有些羞澀。我沒有女朋友。
單身?嗬,我比你好不了多少呢,同病相憐。
塵風喝了口咖啡,然後朝四周看了看,兩隻手指隨著Sweetbox的音樂打著拍子。你為什麼不找一個女朋友呢?他問我。
找不到,感覺自己可能讓女人無法接受。你呢?
我?塵風笑了笑。我跟你不一樣,我有過女朋友,雖然現在不在一起了,但我依然還愛著她。
是嗎?能有個喜歡的對象,就很不錯了。我也喝了口咖啡。
塵風說,其實我並不是個情癡,明白?
我說,當然。
你說話有不經意的冷漠,但很真實。塵風對我說道。
孤獨久了,自然如此。我回應道。塵風理了理自己的長發,露出半隻眼睛。之後我們聊了聊報社的工作問題。發現自己很久沒和人聊這麼久。我知道塵風是個有故事的人,不像我獨自在自己的春夏秋冬裏安然不語。以前我也和幾個同事一起出去喝酒吃過飯,說的全是客套話。塵風卻不一樣。和他對話,我顯得自然。
3
三月,我所居住的小區發生了兩件事。一個在自己寓所裏賣淫的少女被警察帶走,一個有夫之婦和別的男人私奔出國。小區居民對這兩件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進行了熱烈討論,每個人都是個十足的專業評論家,言辭豐富。或者這便是人的本性,對別人做過的事總有太多的意見,對自己卻極少反思。
天氣不錯。星期天傍晚我答應帶塵風去地下市場淘碟,他想買幾張國內沒有的CD。我問塵風平時喜歡聽誰的歌。他說不一定,隻要好聽他就喜歡。這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沒有固定熱愛的歌手。聽什麼樣的歌,完全看心情而定。
賣碟片的老板是個20多歲的青年,和我很熟,大家都叫他小哲。每次我想要什麼碟片時,他都會想方設法幫我進貨。他有個很漂亮的女友,頭發純黑,不化妝,不戴任何首飾,幫著小哲打理店鋪。小哲曾對我說,女朋友本是個富家千金,有大把大把的錢,曾打算讓小哲去她父親的公司工作。我問他為什麼不去,那樣會掙到許多人無法比及的薪水。小哲搖了搖頭,他說自己不喜歡那種工作,他熱愛電影,想開家店鋪,為真正喜歡電影的人提供好電影。女友愛小哲,便放下自己的工作,陪他一起開了這家地下音像店。許多次,我都看到這樣一幅溫暖的場景:小哲搬著大箱的碟片進出,他的女友拿著手帕為他擦汗。他們讓我相信這世界還有淳樸的愛。
小哲看到我時,朝我招了招手。他說正忙,無法招呼我,讓我隨便看看。我笑著點了點頭。小哲的女友給我和塵風各倒了一杯水,嘴角露出甜美的笑。
塵風挑了幾張CD,興奮地告訴我那些CD他找了很久。我看了看,有一張是Aaron Carter的Oh A aron,另一張是U2的POP。前者有時尚的RAP和心酸的情歌,後者是風靡全球的搖滾組合。我也買了幾張碟片,都是法斯賓德的作品。這是個奇怪的德意誌男人,頹廢,憂鬱,賣過淫,同性戀,最後服藥而亡。死之前的十天他還剛拍完電影《水手奎萊爾》。
我們和小哲告別,走在清風陣陣的街頭。街道兩旁是高大的法國梧桐。幹淨,看不到盡頭。當城市繁華落盡,走在這裏,會有某種落寞的感覺。那些纏綿繾綣的人們,很少會到這條街來散步。
你喜歡法斯賓德?塵風指了指我手中拿著的碟片。
是的。喜歡他的電影風格,有種冷冰冰的生命錯覺。
我也挺喜歡他的。塵風說。
你喜歡他的哪部作品呢?我問。
《四季商人》,絕望到可以安逸,讓人無從辯駁。
恩,那裏麵的主人公漢斯·艾普,溫和卻莫名地走向死亡。
我覺得法斯賓德的電影是殘忍的,自戀的,看他的電影需要勇氣。塵風低聲說。
能拍出這種電影的人,能有那樣傳奇人生的人,隻能是天才。我們不是天才,所以我們當觀眾。我說。
塵風踢了一下腳底的石塊,安靜的街道唐突多了一陣奇怪的聲響。你對這個世界感到憤怒嗎?他突然問我。
憤怒?這倒沒有,隻是有點失望而已。我告訴他。
記得有一個叫波德萊爾的詩人說過,能激起憤怒,便能征服孤寂。可惜我們都是骨子裏眷戀這個世界的人。塵風無奈地說。
我們沒有能力改變,更缺乏改變的勇氣。
已經到了晚上九點多。城市因為黑夜的到來開始曖昧。我和塵風買了一打罐裝啤酒,兩人都不想回家,一起坐在高樓的平台上喝啤酒。
塵風酒量不錯,一瓶下去臉色絲毫不變。我距離上次喝酒已經好幾個月了。本質上喜歡喝酒的感覺,但現實中卻喝的不多。一個人喝酒,會徒添許些淒涼;兩個人喝酒,多少有了點暖意。
你準備在這家報社裏工作一輩子?我問塵風。
其實我還有別的理想,比如帶自己喜歡的女人一起生活,或是一起出去行走。
那為什麼不去爭取?
她有男朋友了。塵風笑著告訴我。聲音背後有種苦澀的遺憾。之後我們沉默了好一會。
你呢,有什麼理想嗎?塵風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別的說不上。目前最想做好的事是寫一篇好小說,可惜找不到合意的素材。
不如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你看能不能寫成小說。
好啊,反正沒事,你就講出來聽聽吧。我對塵風說。
其實這個故事是我自己的,不介意?
當然不會。或許就因為你這個故事,我的小說便有著落了。
塵風看了看天空,喝了一大口啤酒。
4
水雲村坐落在某個偏僻的山區,塵風的童年在此度過。那裏山清水秀,有花有草,有婉轉的鳥鳴。小溪與茂密山林彼此對應,很美。小婷是塵風幼時最好的夥伴,那年塵風五歲。
塵風喜歡折很多紙飛機,然後和小婷在田野裏一起放飛。小婷問塵風,我們以後能像紙飛機一樣飛嗎?塵風擦著鼻涕告訴她,能,我會帶你坐上真的飛機,飛到好遠好遠,飛到月亮上看嫦娥。小婷高興地跳起了舞,塵風在旁邊傻傻地笑著。
小婷有個不快樂的家庭,爸媽打架後經常會無故地抽打她。塵風一見到小婷站在自家門口哭泣,就會心疼地拉住她的手,帶她到自己家,給她零食,還有心愛的玩具。小婷告訴塵風,她害怕爸爸媽媽。塵風說,別怕,我們以後要在一起。
那是一段難忘的回憶。塵風和小婷在一起,彼此給對方微笑。塵風捉很多的螢火蟲,放在空瓶子裏,遞給小婷。他說,你晚上睡覺害怕時,看看它們,會發光,就不怕的。
一次,他們在池塘水溝旁邊捉蜻蜓。塵風看到水中長著幾個蓮蓬。他問小婷,你想吃蓮子嗎?小婷點了點頭。他說,你等等。
塵風卷起褲腳,他要下水溝摘蓮蓬給小婷吃。他慢慢淌著水,快要接近蓮蓬時,突然腳底踩到一片淤泥。他看到水漲過自己的腰,然後手臂,然後快要到頭頂。
小婷看見塵風一點點往下沉,她慌張地喊著塵風的名字。四周無人應答,她著急到眼淚往下掉。塵風,你快上來,我不吃蓮子了,你快上來。
忽然塵風又慢慢浮了上來,他拉住一把水草使勁往上遊。在轉身上岸的一刹那,他摘下了那隻蓮蓬。爬上岸邊,渾身濕漉漉。
給,這個東西味道很甜呢。塵風笑嘻嘻地把蓮蓬遞給小婷,頭發上的水珠一滴滴地掉著。小婷又哭了起來。我以為你被水鬼抓走了,不要我了呢!
怎麼會?我不會不要你的,別哭。塵風用手指輕輕擦掉小婷的眼淚。
他們一起坐在池塘邊上,塵風剝掉一顆蓮子的皮,然後把白嫩的蓮子肉放到小婷的嘴裏。兩個孩子單純地笑著。
好吃嗎?塵風問。
好吃,嗬嗬。
5
有時我們寧願相信童話的真實,王子公主廝守一生,帶著淚光,實現永生不變的承諾,沒有紛擾,也沒有背叛。可現實殘酷,童話隻是一個奢侈的夢罷了。命運太無常,隨時都能扼殺無比脆弱的童話。
那一天注定成為塵風心裏永遠的傷疤。當清晨的太陽升起,塵風感覺陽光刺眼得讓人心寒。他半閉著雙眼,抬頭看著陽光。灼熱,沸騰。
村裏突然湧動起來,男女老少都往小婷家裏跑去。塵風被媽媽牽著手,也來到了小婷家。人太多了,潮熱的呼吸,雜亂的腳步,還有數不清的嘈雜聲。塵風擺脫媽媽的手,使勁從人縫中鑽了進去。他想找到小婷,帶她去田野裏折紙飛機,不要聽這些大人的吵鬧。
當他鑽進人群中,塵風看到小婷和她爸爸躺在地上,閉著眼睛,小婷的口裏殘留著一堆白沫。小婷的媽媽坐在地上,頭發散亂,沒有任何表情。周圍站滿了觀看的人群。
塵風蹲下身子,用自己的衣袖擦掉小婷嘴邊的白沫。他拉緊小婷的手,感覺冰涼。他以為小婷怕冷,於是用自己的雙手搓動她的手指,試圖給她溫暖。
小婷,你別睡地上了,媽媽說會生病的,起來,我們一起去折紙飛機。
小婷依然躺著,沒有任何反應。塵風被旁邊的一個男子抱了過去,他告訴塵風,孩子,小婷死了,被她那個沒人性的媽給毒死了。
塵風哭了起來,他用手拍打著男子的肩膀。你騙人,快放我下來,我要和小婷一起出去玩。
塵風的媽媽把他抱了過去,她流著眼淚。風,小婷真的死了。
那個女人依然木訥地坐在地上,村民都大聲嚷著抓她去槍斃。她是小婷的親媽,知道她丈夫偷情後,瘋狂地和他打架。男人提出離婚,這個女人便買了三包老鼠藥,投放在米粥裏,小婷和男人都吃了,然後一起死掉。得不到愛情,抓不住依靠,她做出了極端的報複。卻沒料到,害死了自己年僅五歲的女兒。
小婷的奶奶聲嘶力竭地叫喊,仇恨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女人。還我兒子,還我孫女,你這個狠心的女人,怎麼下得了手啊。
晚上,塵風躺在媽媽的懷裏,他想著白天看到的一切,充滿疑問。塵風問,媽媽,死是什麼?媽媽摸著他的臉告訴他,死就是什麼都沒有了,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不再回來了。
那我以後就看不到小婷了嗎?塵風快哭起來。
孩子,小婷走了,我們以後看不到她,她到天上去了。
那我也會死嗎?死後會見到小婷嗎?
我們都會死,但是要等好多年以後。在死之前,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這樣死後你才能見得到小婷,知道嗎?
媽媽,我一定好好活著,一點做個好人,一定聽媽媽的話……媽媽,我好想念小婷。
媽媽知道,塵風是個乖孩子,小婷她會知道的。
那晚,塵風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一片幽藍森林。他快迷路,好多小動物來幫他忙。他和小婷開心地和動物捉迷藏。小婷藏在一個地方,塵風突然找不到。他哭起來,眼淚驚醒沉睡千年的古木。它們安慰塵風,孩子,別哭,屬於你的,終會被你找到,它會一直陪著你。
小婷的母親不久便被警察帶走。村民紛紛歎息,驚訝這個婦女的惡毒。塵風再次看見了那個女人絕望的麵孔,眼睛裏有深不可測的恐懼。他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憐,雖然是她害死了小婷。
冥紙滿天飛,多像輕快的紙飛機。村民把小婷和她爸爸埋在了村外高高的山上。出葬那天,村裏人都沒下地幹活,一齊跟著小婷的棺木走著。小婷是個很乖的孩子,村民都喜歡她。
塵風也緊跟著出葬隊伍。當小婷的棺木即將入土時,塵風突然跑上前。他拿著一隻很大的紙飛機,放在棺木的旁邊,還有一個裝滿螢火蟲的瓶子。
小婷,你最喜歡的紙飛機和螢火蟲,我都放在你身邊了,媽媽說你要到天上去了,在那裏記得讓我們的紙飛機飛起來,我會做個好人,媽媽說等我過一百年老了,就會看到你的,那時我一定帶好多蓮子給你吃。
村民聽過塵風的話,都悄悄流起了淚。塵風站在一旁,看著一堆堆泥土慢慢蓋住小婷的棺木。他快喘不過氣來。直到最後,小婷,紙飛機,螢火蟲,一起消失在他的眼裏。
6
日子一天天過去,塵風慢慢長大。在他成長的這些年裏,小婷的墳墓前留有他無數的徘徊。難過時,塵風會坐在那裏發呆,觀看浮雲流動,蜻蜓飛舞。開心時,塵風會在那裏放飛他的紙飛機,忘記時間,忘記現實。塵風的媽媽從不阻止兒子,她知道遏製人的感情是一件無比殘忍的事。她相信塵風隻是過於懷念。
小婷的奶奶一直由塵風家照顧。有什麼好吃的,塵風都會端點過去給她。生病了,塵風爸爸便拉著大板車,塵風在後麵推著,把她送到鎮上醫院。塵風16歲那年的夏天,他將離開村莊去遙遠的縣城讀高中。臨走時,他叮囑爸媽,一定要照看好小婷的奶奶。
在縣城,從小在農村長大的塵風注定是孤獨的。他沒有太過的錢去買衣服和好吃的。他身上穿著的永遠是媽媽親手為他裁製的白襯衫。但是他不自卑,他明白有些東西並不值得追求。才16歲的他,比同齡人要懂事得多。
學校裏知識淵博的老師讓他歡喜,他如饑似渴地追求著知識,每天都勤奮學習。有空的時候,他會折著心愛的紙飛機,在無人處放飛。
由於家裏離縣城較遠,塵風一個月隻能回家一次。來去的車費,對於農村人來說,是筆不小的支出。當他下車後,看到村裏的青山慢慢映入眼簾,看到清醇的流水漸漸清晰。還有高山上小婷的墳墓。他的心就會出奇的輕鬆。
塵風以前也有個很疼自己的奶奶,隻是奶奶一生太辛苦,過早患上癌症去世。塵風覺得小婷的奶奶很親切,就像自己的奶奶。他知道,這位失去兒子和孫女的老人,需要更多的關心。所以,每次回家時,他都會捎點綠豆糕之類的點心給小婷的奶奶嚐嚐。
父母在農村收益不好,加上天災,每年賺的錢還不及塵風讀書的費用。塵風記得父母在昏暗的燈光下歎息的樣子,交雜著生活的艱辛和貧困的無奈。他暗自發誓,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讓父母過上好日子。
終於,父母決定離開農村,去沿海城市打工賺錢。他們每月定時給塵風寄生活費,並告訴塵風,無論如何,好好照顧自己,勇敢生存。
塵風再次回到村裏已是一個多月後,他拿著剛買的藕粉走到小婷家。看到大門半遮半掩,輕輕敲一下門,嘴裏叫著奶奶,沒有答應。他馬上跑進小婷奶奶的房間,發現她正躺在床上,神色憔悴的讓人心碎。你怎麼了,奶奶?不舒服嗎?
我病倒了,起不了床。兩天沒吃東西了。老人的聲音有氣無力。
眼淚從塵風眼中奪眶而出,他說奶奶您別著急,我馬上給你做飯。
塵風生平第一次燒飯,煙熏的他直咳嗽。小婷奶奶病在床上三天卻無人過問的現實,讓他太早感覺到世態的炎涼。
他一口一口地喂老人吃飯。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小時候抱著自己又親又吻。那種溫馨的親情,倍感溫暖。
吃好飯後,塵風讓老人躺下。他跑著去鎮上叫了一名醫生過來,醫生診斷後,對塵風說老人關節不太好。塵風為老人買了點藥,然後就著溫水讓老人服下。
冬天的夜十分冰冷,塵風坐在老人身邊陷入了沉思。疾病,死亡,冷漠,責任。這個才16歲的孩子,想到的問題超越了他的年齡。他開始明白,原來世界並不像書中所說的那麼美好。人有時候是身不由己的。
那晚他又夢見了那片森林。蝴蝶飛舞,小婷坐在那隻紙飛機上。一片藍色,望不到邊際。無數的飛鳥圍繞在他身邊,他急於插上翅膀,跟隨小婷的紙飛機。天空很高,俯視著整個人間。沒有欺騙,沒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