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花樣年華(1 / 2)

文/高琦玲

執著蒲扇,在高樓罩下的巨大陰影中,那一方陰涼與炎夏的熾熱間裂了一道黑白分明的界線,老人淡然地坐在那裏,一個,兩個,三個;一群,兩群,三群。他們彼此看著,隔著歲月,看見田間穿過綠綠的稻子,淡黃色的草帽浮在燥熱的空氣中,上上下下的忙碌,這個季節,往往都是心照不宣地耕耘著,或是騎著三輪車,擦肩,高聲過。那是當年,皆是年輕,漫漫的青春,盛開在田間,與莊稼一起滴著鮮嫩的綠。那個時候,誰能想到這失去一畝三分地的晚年,忽然被好心地供奉在高樓的小格子中,失掉了忙碌,如一直運轉的機器,一下子被閑置在了倉庫,隻有本能感到應該是要勞作的,可是,能幹什麼呢?失了田,失了忙碌,也失了青春。如今隻能坐在這裏,搖著蒲扇,隻有心裏念念不忘地暗暗盤算,這個季節應該幹點什麼事,還盼望著收獲,記得那個忙碌的豐收季,一家子都動起來了,排風機轉起來,秸梗堆起來,像一個小房子一樣,場上曬滿黃色的稻子,那一片一片的金黃呀,把太陽的味道都留下來,留在慢慢流逝的餘歲中,淳淳的香,不帶著浮誇的稻子呀!排隊,碾米。最開心的事情,不就是吃新米嗎?開心得田都要唱出歌來了。想到這裏,想笑了,又笑不太出來。年輕的時候不就想著,趁著有力氣的時候多做點活,將來老起來,便可享福。這是享福的年紀了吧,可是又渾身不舒服。想是一生忙碌命,一身骨頭輕,閑不下來了喲。東家長,西家短,青年人的時節,扛著鋤頭也不知道重,一嚼舌根就停不下來了,但心裏還是惦記著剛剛插下去的新秧,話說一半便不得不深深地咽進去;東家長,西家短,這會兒,仿佛把年輕時候到現在的所有因為忙碌而排擠掉的話都一次性地補了回來,可是,突然又好奇於當時哪來那麼多話可以講呀。東家長,西家短,接著,一片沉默。高樓間的弄堂風偶爾吹過,帶過歲月的臉,銀絲散漫輕輕地飛舞,蒲扇悠悠地搖著。“真的啊?”終於擠出一句話,是對剛才討論的那件無關痛癢的事情的確認。“是的呀。”這樣也算是一個回答。於是又陷入了一陣尷尬卻又心照不宣的沉默中。青春夢被歲月衝刷,失掉了顏色。

日子不輕不重地流過。青春的歲月總是過得快一些,忙忙碌碌地,充實著那個美好的季節,播種之後總有收獲,年輕,最寶貴的,應是期待了吧?日子過得好壞,總有未來。不像現在,風到這裏都是放慢了腳步,老貓慵懶地蜷著睡,老狗安安穩穩地趴著,對不同的腳步都已是處變不驚。一把蒲扇晃悠悠地扇著,徐徐把往事扇下。一聲不輕不重的歎息在夏天的日頭上被烈日消散。

然而,在這種波瀾不驚的日子裏,一個消息不脛而走,像是夏日裏的一絲涼意悄然而至,影影綽綽的,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鮮亮了起來。這個消息舒活了老人們的筋骨,一下子,不在日頭下萎蔫了。“真的呀?”帶著不容置疑但是遮遮掩掩的驚喜。“是的呀。”帶著不容置疑但是遮遮掩掩的驚喜。

以前住村尾石頭橋阿冬家的老娘開了塊荒地開始種田了!其實那也不能嚴格來算荒地。政府征了這一片的地之後隻在其中一片蓋了房子,還有好多地閑置下來。沿著公路走,一大片棕色的荒茫茫的地,像是年老的人,歪在那裏。但那是土地啊!老人們對著土地有著一份本能的熱情,土地起伏,那是脈搏的跳躍,每一搓的棕黑,都滴過汗水,才得來這麼沉穩的顏色。而這種有故事的顏色,曾經在他們的青春裏熱烈地燃燒過。夢想是什麼?便是這份沉默了,是棕色,是綠色,是黃色。那是赤裸裸的熱烈,沒有鋼筋混凝土的包裹,沒有水泥地石磚路的鋪蓋,一切都是本真的。像是老人,僅僅的,對你笑,裂開了皺紋,那些小小的心思,那些不登大雅的盤算,你都不會明白。像是你,謹慎的,對他們笑,那些細細的蔑視,那些包羅宇宙的野心,他們也都不會明白。

一切都發生了。回家了。開工了。閑置的機器都運轉了,那些富貴病抖擻抖擻都散落了。人跟豔陽一樣熱烈,仿若青春。隱秘的,浩浩蕩蕩的大軍開往了荒田。南泥灣開荒不知會不會有這樣的熱情,夏季日頭,一頂草帽,一輛三輪車,配備著鋤具,帶著歡欣的喜悅再次出發了。這樣熱烈的天氣,點燃青春的不是窩在空調房中捧著西瓜的小年輕,而是這一群飛往田間的老年輕。淡黃色的草帽在田間一上一下,汗水沿著笑紋滴下來,他們扯著嗓門交談。大地的紋路又一次被雕刻了出來,美好的起伏,在這些不複年輕不複敏捷的鋤頭下麵得到了新的孕育。每一寸土地都會有一寸的夢想,荒地將不會那麼觸目驚心,在這上麵,將會生長出綠色,是夢中的綠啊,老年輕們望著荒地,像看到了綠色的波濤,風一吹,彎成了笑紋,嗬嗬地望著不遠處洶湧的灰色高樓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