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若蘭
萬物滿有困乏,人不能說盡。
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
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紀念。
——《傳道書》
玉兒:
你在那裏還好嗎?傷口還疼嗎?
記住不要淘氣貪玩丟了頸上的玉,那上麵刻著你父親的名字。他九歲登上九華山開光得了這塊剛玉,現在掛在你脖上,全然是你的護身寶貝。
我曾經給你想過許多名字,都不及這個玉字。一來,你是冰雪聰明的孩子,似了玉石的通透靈巧;再者,你帶著這玉石,不至於在那裏受欺負。你生時淒苦,我沒有疼你,現在你遠離我,我也隻能借了一塊玉保佑你。
玉兒,你可以不識其他,但是要認得這玉石上的字。那裏有你的姓氏,有了這字,你就曉得你有一個家。
我的姓,是從了我的母親。自小我隻是知道那個名字開頭有和我一樣符號的女人和我住在一起。那是一個沉默的女人,每天早出晚歸,黑發枯燥淩亂,雙眼渾濁憂傷。而我的家,縮在狹小的單元房裏。那原本是我父親的宿舍,母親與他分離,得了我這樣的包袱,唯一稱上得利的就是這間40平方米的房。
那是吸了淤泥胎盤成型的樓道。往來諸多陌生男子,或灰頭土臉,或奇裝異服。他們倚在拐角和鄰裏女子搭訕嬉笑,或者爬上宿舍樓頂朝著弄堂馬路放肆小解。
從我的記憶開始像流水一樣清晰回旋時,我的家就是由顫抖著發灰的牆麵,牆上踢滿的炭黑鞋印,以及大片大片用粗軟毛筆寫了又塗,塗了又寫的墨灰髒話和色情配圖構成。那種沉入血液的黑色總讓我有莫名其妙的恐懼感。當我從中學一路回家時總是忍不住回頭張望。我的心裏總是有緩緩的腳步聲慢慢挨近我。
那種漸近的壓迫感讓我呼吸急促,而當我猛然回頭,或者躲進牆角窺望時,世界卻像戲劇一樣恢複繁盛容貌:房屋方正整齊,爸爸帶著兒子散步,阿婆在街角拖鞋攤旁邊搖扇邊打哈欠,瘸腿的毛犬一路爬滾……於是,我回頭。
母親養我辛苦,通常深夜回家,自小的夢境總是被鄰人狼犬的狂吠聲撞醒。記得一次在睡夢裏聽見黑色腳步,拌了刺人狼犬尖叫聲,我隻覺得如沉入海底般窒息難忍,突然睜眼卻撞見母親的雙瞳。
她是剛下了班坐我床前或是怎樣我不得而知,隻是我想我永遠不會像那晚一樣突然見了一個陌生的母親。那是一張除了好奇之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在同樣沒有表情的瞳仁裏我看見自己恐慌的眼。夜很黑,除了倒映了我無措眼神的臃腫的雙瞳外,任何東西都是漆黑無光的,甚至於有一瞬間我竟以為遇了厲鬼欲尖叫救命。
我看見母親淩亂的發,像枯萎欲焚燒的花一樣倒垂在床頭窗前。是生計的艱難抑或情欲的摧殘我無從知曉。我隻閉了眼睛蒙上被單,牙齒咬住枕巾開始啜泣。我的淚卻是流得如此溫暖舒適,在冰涼漆黑的夜,像身體裏的涓涓細流的溫騰血液。
玉兒,不要怪我的瑣碎亂語。我已經許久沒有和人攀談,撞見熟人也迅速回避。我的過去斑斕疼痛,也極不稱我的年齡身份。我現在每日抱書,隻求能考上一所大學,逃離去一塊陌生地,伶俜度日,忘記所有。我和你說的這些細事,都是洇在我血脈裏的斑痕,連你父親也從未提及。
記得有天他曾問我:媽媽教書的吧?像你這種好學生。
我低頭笑。
他既而問:爸爸呢?
我抬了頭:不知道……大概很早就已經去世。
他倒吸大口煙,瞥了我一眼:裝~
我知道他對我的種種隱瞞總是不樂意,而我真的不知該怎樣向他解釋我的種種,比如我的貧窮,我發了瘋一樣苦讀考高分,我的母親,我的幻覺,我的家庭……
我一直在尋找我的父親,那個幻影般存在於我血液裏又沒有臉孔的男人。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尋找過我。
我一直渴望父親的愛撫,粗糙手指劃過眉梢的異物感。當我撐著無故流下淚液的眼睛熬夜溫書時,我想象父親弓背寫字的樣子;當我對著鏡子看見自己的睫毛像蝴蝶一樣撲哧閃動的瞬間,我會想象父親的眼睛,陽光打下時,那是否會有和我一樣的琥珀色光圈?我甚至想象父親的眼神,是否會如情人般溫柔迷人而充滿愛意?
後來我遇到你父親,他彎了頭摘下那玉佩戴在我胸前。那時是初夏的夜晚,香樟樹葉像抖落的羽毛鋪了厚厚一地,踩上去沙沙作響。晚風裏彌漫了甘甜的花蕊香味,釀進心裏。我望了你父親的眼,眉角刀疤下深棕如水的眼睛。
我說:像爸爸一樣愛我好嗎?
他擁我入懷卻沉默如常。
這是怎樣如謎而可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