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單是嗬斥,原意不需答複,本無揭載的必要;但末後用了“激將法”,要求發表,所以便即發表。既然發表,便不免要答複幾句了。
來信的最大誤解處,是我所批評的是社會現象,現在陳先生根據了來攻難的,卻是他本身的態度。如何是社會現象呢?本誌前號《克林德碑》篇內已經舉出:《新武術》序說,“世界各國,未有愈於中華之新武術者。前庚子變時,民氣激烈……”序中的庚子,便是《隨感錄》所說的一千九百年,可知對於“鬼道主義”明明大表同情。要單是一人偶然說了,本也無關重要;但此書是已經官署審定,又很得教育家歡迎,——近來議員又提議推行,還未知是否同派,——到處學習,這便是的確成了一種社會現象;而且正是“鬼道主義”精神。我也知道拳術家中間,必有不信鬼道的人;但既然不見出頭駁斥,排除謬見,那便是為潮流遮沒,無從特別提開。譬如說某地風氣閉塞,也未必無一二開通的人,但記載批評,總要據大多數立言,這一二人決遮不了大多數。所以個人的態度,便推翻不了社會批評;這《隨感錄》第三十七條,也仍然完全成立。
其次,對於陳先生主張的好處,也很有不能“點頭”的處所,略說於下:
蔡先生確非滿清王公,但現在是否主持打拳,我實不得而知。就令正在竭力主持,我亦以為不對。
陳先生因拳術醫好了老病,所以讚不絕口;照這樣說,拳術亦隻是醫病之術,仍無普及的必要。譬如烏頭,附子,雖於病有功,亦不必人人煎吃。若用此醫相類之病,自然較有理由;但仍須經西醫考查研究,多行試驗,確有統計,才可用於治療。不能因一二人偶然之事,便作根據。
技擊術的“起死回生”和“至尊無上”,我也不能相信。東瀛的“武士道”
,是指武士應守的道德,與技擊無關。武士單能技擊,不守這道德,便是沒有武士道。中國近來每與柔術混作一談,其實是兩件事。
美國新出“北拳對打”,亦是情理上能有的事,他們於各國的書,都肯翻譯;或者取其所長,或者看看這些人如何思想,如何舉動:這是他們的長處。中國一聽得本國書籍,間有譯了外國文的,便以為定然寶貝,實是大誤。
Boxing的確是外國所有的字,但不同中國的打拳;對於中國可以說是“不會”。正如拳匪作Boxer,也是他們本有的字;但不能因有此字,便說外國也有拳匪。
陸軍中學裏,我也曾見他們用厚布包了槍刃,互相擊刺,大約確是槍劍術;至於是否逃不出中國技擊範圍,“外行”實不得而知。但因此可悟打仗衝鋒,當在陸軍中教練,正不必小學和普通中學都來練習。
總之中國拳術,若以為一種特別技藝,有幾個自己高興的人,自在那裏投師練習,我是毫無可否的意見;因為這是小事。現在所以反對的,便在:(一)教育家都當作時髦東西,大有中國人非此不可之概;(二)鼓吹的人,多帶著“鬼道”精神,極有危險的豫兆。
所以寫了這一條隨感錄,倘能提醒幾個中國人,則縱令被罵為“剛毅之不如”
,也是毫不介意的事。
三月二日,魯迅。
【備考】:
駁《新青年》五卷五號
《隨感錄》第三十七條
魯迅君何許人,我所未知,大概亦是一個青年。但是這位先生腦海中似乎有點不清楚,竟然把拳匪同技擊術混在一起。不知魯君可曾見過拳匪?若係見過義和團,斷斷不至弄到這等糊塗。義和團是憑他兩三句鬼話,如盛德壇《靈學雜誌》一樣,那些大人先生方能受他蠱惑;而且他隻是無規則之禽獸舞。若言技擊,則身,手,眼,步,法五者不可缺一,正所謂規行矩步。魯先生是局外人,難怪難怪。我敢正告魯先生曰:否!不然!義和團乃是與盛德壇《靈學雜誌》同類,與技擊家無涉。義和團是鬼道主義,技擊家乃人道主義。(以上駁第一段)現在教育家主持用中國拳術者,我記得有一位蔡孑民先生,在上海愛國女校演說,他說:“外國的柔軟體操可廢,而拳術必不可廢。”這位老先生,大抵不是滿清王公了。當時我亦不以為然。後來我年近中旬,因身體早受攻伐,故此三十以後,便至手足半廢。有一位醫學博士替我醫了兩三年,他說,“藥石之力已窮,除非去學柔軟體操。”當時我隻可去求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