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
水村的夏夜,搖著大芭蕉扇,在大樹下乘涼,是一件極舒服的事。
男女都談些閑天,說些故事。孩子是唱歌的唱歌,猜謎的猜謎。
隻有陶老頭子,天天獨自坐著。因為他一世沒有進過城,見識有限,無天可談。而且眼花耳聾,問七答八,說三話四,很有點討厭,所以沒人理他。
他卻時常閉著眼,自己說些什麼。仔細聽去,雖然昏話多,偶然之間,卻也有幾句略有意思的段落的。
夜深了,乘涼的都散了。我回家點上燈,還不想睡,便將聽得的話寫了下來,再看一回,卻又毫無意思了。
其實陶老頭子這等人,那裏真會有好話呢,不過既然寫出,姑且留下罷了。
留下又怎樣呢?這是連我也答複不來。
中華民國八年八月八日燈下記。
二火的冰
流動的火,是熔化的珊瑚麼?
中間有些綠白,像珊瑚的心,渾身通紅,像珊瑚的肉,外層帶些黑,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嗬,可惜拿了要燙手。
遇著說不出的冷,火便結了冰了。
中間有些綠白,像珊瑚的心,渾身通紅,像珊瑚的肉,外層帶些黑,也還是珊瑚焦了。好是好嗬,可惜拿了便要火燙一般的冰手。火,火的冰,人們沒奈何他,他自己也苦麼?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
三古城
你以為那邊是一片平地麼?不是的。其實是一座沙山,沙山裏麵是一座古城。這古城裏,一直從前住著三個人。
古城不很大,卻很高。隻有一個門,門是一個閘。
青鉛色的濃霧,卷著黃沙,波濤一般的走。
少年說,“沙來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罷。”
老頭子說,“胡說,沒有的事。”
這樣的過了三年和十二個月另八天。
少年說,“沙積高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罷。”
老頭子說,“胡說,沒有的事。”
少年想開閘,可是重了。
因為上麵積了許多沙了。
少年拚了死命,終於舉起閘,用手腳都支著,但總不到二尺高。
少年擠那孩子出去說,“快走罷!”
老頭子拖那孩子回來說,“沒有的事!”
少年說,“快走罷!這不是理論,已經是事實了!”
青鉛色的濃霧,卷著黃沙,波濤一般的走。
以後的事,我可不知道了。
你要知道,可以掘開沙山,看看古城。閘門下許有一個死屍。閘門裏是兩個還是一個?
四螃蟹
老螃蟹覺得不安了,覺得全身太硬了。自己知道要蛻殼了。
他跑來跑去的尋。他想尋一個窟穴,躲了身子,將石子堵了穴口,隱隱的蛻殼。他知道外麵蛻殼是危險的。身子還軟,要被別的螃蟹吃去的。這並非空害怕,他實在親眼見過。
他慌慌張張的走。
旁邊的螃蟹問他說,“老兄,你何以這般慌?”
他說,“我要蛻殼了。”
“就在這裏蛻不很好麼?我還要幫你呢。”“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裏的別的東西,卻怕我們同種麼?”
“我不是怕同種。”
“那還怕什麼呢?”
“就怕你要吃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