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幾年雜誌和報章,漸漸的造成一種古怪的積習了。
這是什麼呢?就是看文章先看署名。對於這署名,並非積極的專尋大人先生,而卻在消極的這一方麵。
一,自稱“鐵血”“俠魂”“古狂”“怪俠”“亞雄”之類的不看。
二,自稱“鰈棲”
“鴛精”“芳儂”“花憐”“秋瘦”“春愁”之類的又不看。
三,自命為“一分子”
,自謙為“小百姓”,自鄙為“一笑”之類的又不看。
四,自號為“憤世生”“厭世主人”“救世居士”之類的又不看。
如是等等,不遑枚舉,而臨時發生,現在想不起的還很多。有時也自己想:這實在太武斷,太剛愎自用了;倘給別人知道,一定要搖頭的。
然而今天看見宋人俞成先生的《螢雪叢說》裏的一段話,卻連我也大驚小怪起來。現在將他抄出在下麵:
“今人生子,妄自尊大:多取文武富貴四字為名,不以賢為名,則以望回為名,不以次韓為名,則以齊愈為名,甚可笑也!古者命名,多自貶損:或曰愚,或曰魯,或曰拙,曰賤,皆取謙抑之義也;如司馬氏幼字犬子,至有慕名野狗,何嚐擇稱呼之美哉?!嚐觀進士同年錄:江南人習尚機巧,故其小名多是好字,足見自高之心;江北人大體任真,故其小名多非佳字,足見自貶之意。若夫雁塔之題,當先正名,垂於不朽!”
看這意思,似乎人們不自稱豬狗,俞先生便很不高興似的。我於以歎古人之高深為不可測,而我因之尚不失為中庸也,便發生了寫出這一篇的勇氣來。
五月五日(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五月七日《晨報副刊》“雜感”欄,署名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