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第一個醒的是培培。他那肉包子似的小拳在自己的臉上亂擂了一陣,頭左右搖幾下,打了一個嗬欠,小眼睛便晶明透亮的張開了。他靜靜的看看天花板,看看窗上的白光,漸漸的,小腿兒伸了幾伸,小手在空中晃了幾晃,便又天真爛漫的跟窗外的小鳥兒一樣,婉轉他的歌喉,散播著樂音如快樂之神一般的,昨宵的恐懼與創傷便全然忘卻了,他眼中的宇宙依然是充滿著歡愉,他依然未失他固有的一切!

第二個醒的是夫人,她也忘了一切,高興的逗著培培玩,格支格支的用手輕輕的抓著他的腰脅,有時抱著他狂吻。培培發出嬰兒的尖脆的笑聲,非常好聽!

最後醒的是鏡梅君。他是給大門外的糞車聲驚醒的,他當那是天雷。那雷是從昨宵那滿堆著烏雲的天空中打出的。但他張著眼睛向窗邊一閃,射入他的眼簾的不是閃電,卻是燦爛的晨光,那光照出他的羞慚的痕跡,於是他怯生的將眼門重行關了,用耳朵去探聽;培培的笑聲,夫人的打趣聲,一陣一陣傳送進來,室內盈溢著母子自由自在的在樂著的歡忭。鏡梅君覺著那又是故意嘔他享受不到那種天倫之樂,心中起了些惱憤,但同時又反襯出其所以致此之由,全然是自己的罪惡,情緒完全陷入懊悔的漩渦裏,不好意思抬頭望夫人,更難為情看那天真爛漫的孩子;但又不能長此怯羞下去,於是念頭一轉,重要的感覺卻又是:犯不上對屬於自己統治之下的妻兒作過分的醜態;犯不上在婦孺之前露出文明人的弱點來。他隻得大膽的將眼門開了,故意大模大樣的咳嗽著,抬頭唾出一泡濃痰,望了培培幾眼,又嘻皮笑臉的逗他玩:“Hello,Baby!Sorry,Sorry!”

“不要臉的!”夫人斜著眼,豎著眉頭,啐了他一口。

培培聽了奇怪的喊聲,旋轉頭來向鏡梅君愕眙的瞧了一眼,他認識了那是誰,便臉色灰敗的急往他媽的懷裏爬!

一九二七,八,一九,三次改作。

(原載一九二七年九月《民鐸雜誌》九卷一期)第1 章劫

張媽將兩個月工資寄回家後,個把月還沒接到丈夫的回信,雖在冗忙時,她心裏總是上七下八的,好像身子掛在危崖上搖晃,又像烏雲托著她在渺無邊際的空虛中漂流;為著幾個錢,恩愛的夫妻就同散了夥被轉買到千十萬家,連信都不能常收到,本來,寒苦人家有幾個人識字的,要寄信就寄信,那有這麼方便啊!

她的神情惝快的,每逢前後門“劈拍劈拍”的響,心裏就起了共鳴:“說不定他來了,他說今年春上準到上海來玩玩的。不然,便是郵差送信來,許多信中有這麼的一封:封套小小的,軟軟的,很髒,中間有一條紅簽或是用粗紙當封套,上麵有淡墨寫的歪斜的字。”於是她的腳步就快了,像雞婆彈土似的忙,把門開了。門外倘是客人,她就問明了找誰,心冷了半截的把話回複了,果真是郵差送信來,她就如發了洋財一般的搶著一把接住,一封一封的去認明,看有沒有封套上有紅簽的,有,她就腳不停輪的奔上樓推推亭子間的門,問:“何先生,請你看看這裏麵有沒有紹興寄來的?——這封是不是?”她還揀了一封合於自己所推想的,儼然就能斷定隻有紹興有那麼的信封,何先生瞧著她那焦急的樣子,偏要接著信看了又看,越耽誤時候越有意義似的將那個“不——是”悠悠的唱出來,等她灰心的拿著信要交給太太去,他卻又叫她回來說:“仿佛有一封是的樣,我還沒看清呢!”當真,她又奔回將信給他看,他饞涎欲滴的瞧著她笑迷迷,慎重其事的,“哼,真沒有紹興寄來的!”這樣說了,她才決心的走去,她隻要得著真實的消息,也就不思索自己這樣跑來跑去是怎麼回事,她的腦海裏有時不過有個這樣的影子:

“何先生很柔和,不像東家和太太那麼的愛對她板起嚴峻的臉子,自己不識字,太太也不識字,沒有他,看家書,寫回信就可真糟了糕。”

信,星期日的下午她竟收到了一封,套上有紅簽的,經何先生證明是紹興寄來的,她將它貼身的藏著,很高興,洗衣,泡水,無論做什麼平常不願意做的事,這時臉上總是露著桃紅的笑靨,不過“他該平安吧?孩子乖吧?

婆婆健旺吧?”這些思潮在腦中一回旋,眉毛便皺起,容顏又是愁戚的,信雖則收到了,裏麵包藏的是安慰,是悲哀,這還沒證實,她想請何先生替她看看信,隻是幾個月以來才接到這價值萬金的家書,信息不好,固然不妨緩緩的知道,樂得自己空幻的快樂一陣,倘是信息好,這一絲的安慰在紛忙冗雜中也就不容易領略到,那太糟踏了,不如等自己閑逸時再請何先生讀給她聽,順便請他寫封回信。這樣回來的一推敲,主意就決定了,她還是埋頭低腦做她的事,趕快料理她的事務,預備騰出充分的時間來專辦這件事,便中,信紙信封也買好了,回信中應說些什麼,那是早是已有了底稿的。

晚餐後,東家和太太上了電影院,家裏沒有誰,她想這時候了,就喜滋滋的推開亭子間的門。

“何先生今晚不出門嗎?”

“沒一定,有什麼事?”

“想請何先生看看信。”

“好啊,因為你要看信,我就不出門吧!”

她笑著就進了房,轉過背,伸手在襯衣裏找了半天,找出那封信,交給何先生。何先生就拆開來看,她雖不識字,也伏在桌上,憂喜的容顏時時在臉上變幻,眼睛卻注視何先生的臉,希望在他的神情裏探出家中的消息的好壞,何先生看了信,臉上浮出的是滑稽的笑容,她的搖搖擺擺的心似乎就安定了,麵部的愁雲也消失了,家中平安的消息,在何先生的笑容裏探出了,然而還是急切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