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倉卒的起程,我沒有什麼送你,糖食果品恐怕你吃壞肚子,而且這些東西最易消滅腐化的。我預備了四本書:一是《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是《呐喊》,一是《結婚的愛》,一是《飛絮》。這是最近買的。這些書我知道你是不曾瞧過的。它們或許能安慰你旅途中的孤寂。或許能使你暫時的拋開一切的牽掛。我呢,我隻禱祝著這是暫時的別離,在暫時別離中,我決計在冊籍中探索些安慰。嘉興怕不是你安身之所,盼不久我們仍然在北京相見。

你決定了後天起程嗎?那末,我們還有相見的機會不?你家裏,我是不原來的。如果白天相見,又會加我們一個“殊屬不成事體”。那末,我們就在昏黑的晚上到中央公園的後門荷池邊相晤吧。這樣炎熱的天氣,在黑暗中的數不清的遊客中,或許不會給紳士先生察出我們這渺小的不要臉的一對。涵瑜,這是一個重要的把晤,在我個人的心坎中,覺著是個重要的把晤,極珍貴的一回把晤。在這回把晤以後,我就隻能在車站的遠處暈暈沉沉的立著,看你跟著行李上火車,看你的麗影隱在車箱中,看這長蛇般的箱子把你裝了去。風馳電掣的把你推著走,隻剩著揮巾拭淚的孤伶伶的我。涵瑜,我寫到這裏,信紙忽然給什麼水一滴一滴的浸濕了。

明晚五點鍾我在中央公園後門荷塘邊候你,諒你是不會失約吧!

農民的兒子皮克十九

涵瑜:

你很怪我沒送行嗎,當你離京的時候?

今天下午,我在你家的門外盤桓過幾次,又在胡同口逡巡了點把鍾,但我始終不敢到你家裏去。當你家附近有人出來。我便將窺伺的頭縮了。我不能忘記故鄉割耳的故事。我雖沒有被割耳的資格,但我不知如何那樣的膽怯!我沒有勇氣見你一麵,便悵惘的踱回學校。學校是怎樣寂靜淒涼嗬!我坐不住了,立不穩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情火熱烈的將我的心燒焦了。我就起來寫信,但幾點鍾內你如何能收到呢?我隻得擱筆拚命按住震跳的心,靜候著黃昏的到臨。等嗬,耐不住的等嗬!黃昏終於惠臨了。我便興奮的雇車趕到車站去。

我七點多鍾到車站,棺木般的車箱兩邊排列著,車頭繚繞著令人打噴嚏的煤煙。驀然間,放氣筒毒毒的幾聲叫喊,我便驚惶失措的竄到詢問處一問,幸喜京津車要十一點開行。我當時覺著自己的靈魂給希望包圍著,心想你在都門至少還有三點多鍾的勾留吧。我得到安慰了。我倚著這根屋柱,一會兒又倚著那根屋柱;因為心神過於專一,仿佛房子都旋轉起來。匆忙的旅客們在我眼裏就同走馬燈裏的人物。等著,等著,所有的屋柱漸漸都給人們占去了,我便在人叢中茫無主宰的彳亍,眼睛不斷的遠遠的探望,一個一個去認明。好幾個女學生裝的模糊的黑影曾引誘我追逐著,奔到她們的前麵,但偷偷的回頭一看,卻不是你。我赧顏的又走開了。我想在行人來往的要衝鵠候著,但總怕你兄嫂瞧見,他們雖則無情,總得送你上車吧,我想。

等嗬,等嗬,跟著夜的延續,失望與悲哀也就層層的將我包圍了。直等到十一點,不留情麵的京津車開了,長蛇一般的蜿蜒著走了,我卒致沒有看見你。你坐的是臥車吧?但我的確瞧遍了車箱的呀!為什麼我看不見你?我失了魂了,真心慌了,東竄西竄的結果,我給一塊西瓜皮滑倒了。當我無力的緩緩的爬起來時,茫然四顧,車站已是人影稀疏,隻有我的孤獨的影子跟著我躊躇,話別的機緣難道這樣難逢嗎,涵瑜?

我真對不住你,沒有送行,但又仿佛送了行。我送你到車站,和你密談,吻抱,送你出了京,伴你到天津,到浦口,到……我豈是沒瞧見你,你在我眼前,在我身邊,在我懷抱中呢,永遠在我懷抱中,在我心的深處,我們何嚐別呢,我又何嚐送你呢!

瑜,這信是由車站回來寫的,時鍾已經敲著十二點,我的眼睛睜不開了,不是因為疲勞,不是因為夜深,實在,我身上的水分太多了,它愛從眼眶裏排泄。我想你在轟轟的車箱中紛忙著,或在許多陌生的臉子中縮懾著,意識裏怕不由你將我捉住在你身邊吧?

這信在你後麵追逐著,相隔沒幾步。你到家不久就會和它把晤。但我何時得接到你所賞賜的一包一包的安慰呢?嗬,不必急急要接到你的賞賜品啦,我是很安慰的,我現在就在和你對話,你在我眼前,在我的懷抱中,在我的心的深處呢!

你親愛的皮克二十

涵瑜:

當我沒接到你抵家後所寄的信以前,我曾寫好寄信的第二封信。我寫好了就覺著幾日來的離愫都已抒盡。就覺著已和你會過麵了。我不管你掛念我不,糊糊塗塗的將那封信擱起。兩日後,別緒又縈繞在心頭。我想寫第三封信,但一握管,就猛然的想得極其玄遠:我想就隻我會掛念你,該一封一封的寄信給你,你難道就將我忘了,一個字都吝嗇的不給我嗎?我太自苦了,當了呆牛了,我不願永久呆下去。我非接到你一封信,我才寫第三封信。我情願將第二,第三,或連第四,第五封信做一捆擲給你。可是現在啊,我發覺我是一個卑鄙的自私者,這樣空幻的憤惱,報複,多麼自愧!多麼可笑!涵瑜,這深深隱藏在我心底下的話不說不成嗎?不成,不成,我情願說了出來,再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