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真夢想不到,離別多年的施老師竟會在昨天上午到我公司裏來看我!
但是,當我由門役手中接到他老人家的名片一看,超初驀地立起身來,忽又煩惱的坐下了。真該死萬分!不知怎樣,許多的回憶竟象擺在眼前一樣,使我起著這種不恭的猶豫:“會他,還是不會呢?”
記得十五年前,他老人家已經五十三歲。這位曾亡命日本的同盟會的老同誌,文章,道德,事業等等,是早已有口皆碑的;每次上課,總得留點兒時間,悲憤的罵政府,罵社會,詛咒醜惡的人生。他那“鴟梟翱翔,方正倒置”和“混賬烏龜王八蛋”等的雅俗俱全的罵法,顯然的呈現著老氣橫秋的神態。至於生活的樸質儉約,律己的嚴謹,著書講學的黽勉,真能感化每個青年領悟人生的嚴肅!
記得七八年前,我在北京做事。他老人家帶著從西洋回國的愛子吉夫也在北京住家。無聊時,吉夫常邀我到城南遊藝園看戲。他老人家以為我們狼狽為奸,幹了不好的勾當,嚴厲的斥責我道:“韋公,吉夫年輕,你常常帶他到外麵逛得很晚很晚,這是不對的!”
又記得三四年前,他老人家代理上海一個大學校長,我曾拜訪過兩次。後來,一位同學無意間把我夫妻倆失和的消息透露了,他老人家依然不諒解的說:
“總是韋公不好!在這樣繁華的上海,男人非有女人嚴加管束不行!現今的老婆一定要這樣子。”
啊,多末嚴格的教訓,多末嚴肅的老師!一想及這些事,雖則我對妻沒有象他老人家所說應嚴加管束的理由,但總覺有點兒怕見他老人家的麵。十餘年來,沒有幹過壞事也沒有幹過好事的我,庸庸碌碌,生命是一池死水似的無波無浪。嚴格說,這也就是墮落,這就夠羞見老師了。
不過,年高德厚的老師還不曾忘記我這不肖門徒,親來訪問,這在我,總應引為榮幸,感激萬分的。我不能不重行立起來,擱了正在寫字的筆,走出辦公室,恭敬的去迎接老師。
三四年不見,頗覺老師更老了。須發全白,麵孔更加枯槁尖瘦,手中握著古老的手杖。看來,精神不怎麼健旺了。但是談論的慷慨激昂,以及頗能和現代青年接近的思想和態度,卻又不禁使我起著“夫子真是聖之時者也”的感歎!
隨後,老師吩咐我把在公司任職的其餘兩個老學生請來。他們談過許多話以後,這位秦君問明老師的住址,說在晚上請老師小酌。他們走了以後,我便邀老師在家午餐。
老師喝了不少的酒,也說了不少的話。
“師母在哪裏?很康健嗎?”我問。
“還健!在省城裏領著幾個孫子,監督他們讀書:大的十八九歲,中學快畢業了;小的也六七歲,進了小學;活活跳跳,真有意思。”
老師撚須答著,隨即逗著席中的我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小娃娃?——說啊!——你想吃什麼?——魚?——不要啊!——海參?——啊——好,——給你。等一下再給你噢。——小朋友,我頂歡喜你;吃了飯,我們來唱《毛毛雨》,跳舞,好嗎?”
他老人家癡癡的瞧著孩子,靜默了一陣,忽然歎了一聲:“唉,他們的世界!”
孩子好奇的瞧著老師笑,我們也笑。
“老師這十年以來,也做過官嗎?”我問。
“沒有,沒有,要做官是早做了。要發財也早發了。
這個和我沒有緣。這幾年來,我專心關門著書。——我的《說文釋義》已經再版了。《文字談》也已經付印了。將來我可以送你一本。還有一部《墨學闡微》剛剛整理好,這部書費了我不少的心血,——唉,著述總是不朽的工作,比講學有功效多了。書是可以流傳久遠的。”
多年不曾看過文字談之類的書,對於老師的著作,我不敢謬讚一詞,也不感到興趣!
飯後,沒有什麼可資談助,老師便摟著我的孩子糾纏著:“你叫什麼名字,小朋友?”
他老人家摩撫著孩子的頭,又將自己的枯瘦的臉挨著孩子的臉。
“說啊,展展,——你告訴老公公說‘我叫展展’啊。”妻在旁代答。
“我叫‘簡簡’。”孩子不正確的答,扭著頭,在老師的懷裏不安的掙紮著,且用小手拍了一下白胡須。
“啊,展展,好名字!”他老人家捏著孩子的小手,溫和的玩弄著:“你拍我的胡子幹嗎,展展?——你不歡喜白胡子嗎?——那末,你把它拔去了吧,小天使。拔去了就和你一樣。——你今年幾歲,展展?——告訴我啊,喂,告訴我啊!——不肯嗎?——那末,叫我一聲,叫我一聲,我就放你下去。”
“蠢東西,叫喲!”妻說:“叫一聲‘老公公’啊!告訴老公公說’我五歲’啊!蠢東西!”
“霧雪,老公公,我霧雪!”孩子不正確的說,笑著,要掙脫。
“啊,啊,五歲啊,呃——快莫叫我‘老公公’,叫我小朋友吧,我比你高不了多少啊,小朋友,——來來來,我們來跳舞。”
他老人家立起來,牽著孩子的手在室內旋轉,說:
“你會唱歌嗎?——來,展展,這樣來,把手手展開,展開,我告你唱:‘飛,飛,飛,飛得高,飛得低,……’”
逗了孩子一陣,忽然,他老人家坐在椅上,默默地,癡呆地,瞧著孩子,眼睛周圍逡巡了一下,瞧見壁上一幅西洋畫,就又立了起來,眯著眼睛看。是一張頗有詩意的畫:溪水遠遠的流來,綠蔭夾岸,綠樹的梢頭,掛著一輪明月,溪流近處,水愈寬,樹更密,水藻浮萍,落花瓣瓣,在微波中蕩漾。八九個豔麗的少女,身附薄紗,赤著腳,牽著手,成一個大環形,在水麵漫舞。赤裸的,肥碩的孩子們,背上長著翅膀,有的鳥一般,從樹上飛了下來,有的棲在母親的肩上,有的撲跌在水麵,還有隱隱約約的在枝頭穿插著,競向他們的母親奔去,一切籠罩在明晃晃的月色之中,是人間?是仙境?是畫圖?是頗堪玩味的。老師看得癡了,許久,才低頭,坐下,默默的。一會兒,又深深的抽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