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輯 寫作,是對土地與民間的信仰(1)(1 / 3)

憑什麼磁鐵所到之處家具上的鐵釘會紛紛脫落?就是因為磁鐵和鐵的這種關係,這種內在的聯係。那麼,這種關係、聯係,在卡夫卡那裏是沒有的,人變成蟲,這裏需要一種內在的聯係,需要有一個台階,一個橋梁,但是卡夫卡沒有顧及這些。可馬爾克斯顧及到了。在這一點上,我覺得馬爾克斯是偉大的,前所未有的。

一、生存,在我的記憶中占有重要位置

張學昕(張學昕,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獲“當代作家評論獎”,“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等多種獎項。)閻連科

張學昕(下簡稱張):首先,我想請你談談你早年的經曆,想請你陳述你的童年、青年,你的父母、親人、那塊生養你的家鄉和土地,或者說對你的寫作有影響的那些人和事。

閻連科(下簡稱閻):這是個漫長的話題。

張:也是一個有趣的話題呀。

閻:我是1958年8月24號出生,但是這個時間非常不準確。1958年出生可能是沒有疑問的。然而,月、日就不一定準確了。事情是在我78年當兵時,要到大隊——那時的村委會是叫大隊,到大隊會計那裏出具出生證明準備驗兵,發現戶口本上隻有我的名字,並沒有出生年月。這我就完全不知道自己年齡到底有多大了。因為家裏貧寒,從小一家人誰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誰都不知道我的出生年月。

張:怎麼辦?

閻:回去問我母親。我母親說反正你出生在那一年,因為記得那一年我們家的紅薯大豐收,豐收得都來不及往家裏收,最後都爛在了地裏。還有就是,你出生那年的夏天天氣特別熱,熱得人都沒辦法活。我回去告訴了大隊會計這些母親的記憶,會計就說,紅薯豐收是1958年,那年天特別熱,那就算是8月吧。就這樣,1958年8月24日,在我大約20歲時,被確定成了我的生日。

張:這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一般地說,按農村的習俗,似乎你們更加重視一個人的所謂“生辰八字”,沒有了“生辰八字”,你如何“算命”啊?

閻:我從來不算命,不請人掐算生辰八字。

張:為什麼選擇了24號呢?

閻:那完全是我們大隊會計隨口說、隨手寫的。現在我想,如果大隊會計要是給我寫60年出生,那我就是60年代的作家了,和50年代出生的作家完全不是一個文學概念了,就和蘇童、餘華這撥兒60年代的作家坐在了同一班文學的列車上。1958年8月24日,對我來說,這是個遊戲而莊重的日子。但由此也可以想到一點,我的童年隻能跟莫言的童年接近,和蘇童、餘華們的童年就完全不是一個樣。童年,其實是作家最珍貴的文學的記憶庫藏。可對我這一代人來說,最深刻的記憶就是童年的饑餓。從有記憶開始,我就一直拉著母親的手,拉著母親的衣襟叫餓啊!餓啊!總是向母親要吃的東西。貧窮與饑餓,占據了我童年記憶庫藏的重要位置。

張:1963年正好趕上我們國家的三年自然災害才兩年。我是那一年出生的,盡管對此沒有太多的記憶,但我還是從長輩們的口述中感覺到那個年代生存的艱難。

閻:第二個印象深刻的記憶就是“文化大革命”。

張:“革命”是你文學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啊。

閻:是的。但少年的記憶更多的不是革命,而是生存。入學以前,饑餓的記憶非常深刻。入學後,我是一邊讀書,一邊要到山坡上放羊,到農田裏給豬割草。放學的鈴聲一響,背著書包就往家裏跑,到家裏的第一件事,是一把將門推開,大喚著問:“吃啥呀?”星期天放羊、割草,回家的第一句話仍然是:“累死了,吃啥啊?”那時,雖是“文革”,可對我、對農民說來,重要的不是“革命”,而是生存。

張:那個年月,人們對饑餓的恐懼成為很長一個時期民族的恐慌。

閻:然而,雖然天天饑餓,我家在那個村莊條件卻還算是好一點的了。因為父母親都是勞動力,姐姐、哥哥也能幹活,而我又是最小的。經曆一年中的幾個季節之後,我家的工分掙得比較多,這就能多分一些糧食,至少春節不僅有餃子,而且還能吃上一頓肉。

張:吃飽了,就有別的更大的願望了。

閻:最大的願望仍然是吃。就是渴望春節時,能好好炒一盤肥肉吃吃;還有一個願望,就是有一天自己什麼都不吃,單單的吃一頓炒雞蛋。對於餃子、雞蛋和肉的美好的記憶,最早我在我的中篇小說《瑤溝人的夢》中寫到過,寫包餃子時沒有白麵——那時包餃子是必須要用白麵的。小說中寫到,家裏沒有白麵,就用地瓜麵包餃子,因為地瓜麵包不好,特別散,就在外麵包了一層極薄極薄的白麵。情況就是這樣,我家雖然貧寒,的確在那個村莊又算是比較好的。那個村莊,經常有春節時一家人五口人、八口人吃不上一個餃子的。所以,記憶的童年不是革命,不是田園牧歌,不是安徒生的童話,不是唱著“小呀麼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的歌謠走在田野的稻埂上,而是生存與饑餓,土地與現實的困窘。

張:生存與饑餓以及饑餓、生存產生的恐懼,肯定會影響你的內心。我相信這些童年、少年的生活經驗對一個作家必然有著深刻影響,會在他的寫作中起著一種很潛在的作用。家鄉那片土地的生活在你心靈已經打下深深的烙印。這一點能再說得具體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