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意吃那樣酸苦的藥水,所以旁的東西也懶得吃了。而且一吃下藥水再吃旁的東西便要惡心;今天更是全身無力想睡又不能睡!我愛的,你握著我的手吧,你便感得刺你心般的涼了。請你將我的手放在你的心上吧,溫暖了以後為止,我的手便也永遠同你的心兒一般溫暖了……

你愛的三月二十八日又書

夢裏的人兒:

你說你替我找的事下學期有希望,我十分高興。我想小學教師也好,家庭教師也好,隻要功課不多,適於我的柔弱的身體,我都願意擔任的。

我的靈魂兒已經早到了你的身邊了。昨夜,我又做了一個甜美的夢,夢見一條寬廣的道兒,兩旁都是密密的森林。我同你坐著一架有棚的馬車,好像是到什麼地方去遊玩似的。我很高興地躺在你的懷裏,撒嬌撒癡,你親切極了,把臉貼在我的臉上溫存我。馬車曲曲折折的走了許多路,經過沉寂的田野,來到一條幽靜的小河邊,青天白雲,極目無涯。沿河而下,寂無人聲,連趕車的也忽然不見了。可是車兒仍不住地行動。這時你的模樣有說不出的可愛:又甜蜜,又微弱,又纏綿,又嬌嫩,又飄蕩,你的頭隻在我的懷裏打滾。最後你似乎對我要求什麼,你的手在鬆我的裙帶,我半羞半嗔地拒絕你。你生氣了,我也就醒了。

我愛的,甜美的夢境總有實現的一天的,假如我們倆兒能勇敢地進行呀!你應如何珍重你的身心,是不用我多說的了。

你的愛人四月一日

我敬愛的人兒:

現在我受良心的苛責太深了,對你對他均覺十分慚愧呀!……我永遠地受著良心的苛責!我自己實在不容我自己了!我隻想死去,快快地死去!我已經沒臉麵再見我愛的人兒了!

我愛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長久的時間內,竟不明白地告訴你,我除了要解除舊式婚約以外,還有旁的愛情問題。我愛的,愛情比生命要緊,我愛的他也曾常常對我說過。我和他密守著純潔而不肯放縱的愛三四年。我們認識的開始,是在玄武湖邊。嗬,江南的玄武湖心,有我和他初見的影子。我想那影子是永久不會消失了的。記得一個暑期的黎明,我和我的女友,攜手偕行,並肩言談,細碎的聲浪和諧著遲緩的步奏,小鳥兒掠過那些緊閉的街門。曉風吹臉,沁人心脾。信步走出玄武門,傍著女友,坐了一隻小艇,漂泊在綠溶溶的清波裏。水上的金鱗,紫黛的鍾山,在清晨的陽光底下微笑。含苞的紅蓮,還在濃睡。

船兒朝著湖心飄泊,經過曲曲折折的小橋,到了三角亭邊。陽光愈高愈熱,直射湖麵。我便扶著女友,走下小船,靜立湖邊,觀看湖山的奇變。

在近岸的樹林裏,我們信目望去,似乎有一人兒,穿了輕便的襯衣,戴了一頂寬簷的高帽,坐在小巧的凳兒上,低首繪畫。

我是歡喜畫的,無論什麼畫都可使我停留怡神!我便攜了女友的手,走上前去,我說:“可讚美的雅人!在這樣早晨,來描寫湖山的美。可惜我不曾帶了畫具。”“如果你帶了畫具,確可算湖上一對!

”女友取笑地說,我也自覺失言,不覺羞紅了臉。

我們羞怯怯地走近那個不相識的人兒的身邊,他,一個臉龐清瘦少年,抬起頭來望著我們微笑了一下,又低了頭來注意他自己的工作。他在描寫陽光底下的湖邊樹林,湖外鍾山,那背景的紅濃,鮮血似的顏色,他的畫筆一筆一筆地塗,我的心中的鮮紅血潮,就隨著他的筆尖飄蕩。

待到他完成了工作,微笑地站起,互相問了姓名,我才知道他名叫“謝啟瑞”,是南京美專的學生。

廣漠的人間,從此有了我和他的愛的痕跡。

我那時正感覺家庭婚約的痛苦,便不自主的被愛神引導著走到他的最親密的路上去。我們的光陰,一天天地在信箋上消逝;我們的心魂,一度度地在情海中浮沉;我們的痛苦,一絲絲地在紙麵上互相告訴。

可憐的他,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孤兒,家境十分清苦。

他在南京讀書,完全是自己掙錢養活自己。

然而命運弄人,那年秋天,我的身體漸漸不行了,每宵不能安眠。清夜的鍾聲,會使我驚駭;黑暗的幻影,會使我心恨。我想:假如我的前途是暮秋,我是花,便應該萎落,是草,便應該枯黃了;假如我的前途還是初春,我便應該鮮紅的盛開,碧綠地滋長著。

我不擔心我自己的病,仍舊住在校中。每天同他通一封信,每星期同他見一次麵。我們在信箋中竭忱地戀慕,竭忱地歡欣,然而我們見麵的時節,反而靜默無語,常常含羞地紅了臉龐。

是秋季風光明媚的一天,他約我往遊鍾山。我的女友多勸我不要外出,勸我該保重身體。然而為了可愛的他,我還怕什麼百丈的鍾山呢,就是千丈的萬丈的鍾山,我也願意伴他前去。我的生命活著便是為了他,什麼犧牲都是願意的呀!

然而我的病竟漸加重了,終夜燒熱,飲食全廢;月中人影,屋外風聲,都足以助我的淒涼怨恨。他的一封封的可愛的信,每天放在枕邊,作為我病中的陪伴。病情一天天地重起來,學校的當局也就強迫我停學回家。我愛的,你想象著吧,那時我和他是何等的痛苦。我以為自己的身體是不會有複愈的希望了,愛的束縛,徒增他的煩惱。就寫了一封決絕的信給他,信中大意是說:我的病大約是沒有痊愈的希望了,休學歸家以後,勸他就當我死了一般,不要再記念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