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阿蓮就來了,一進門,笑著說:‘野筍好吃麼?大媽吃著說好。映山紅是采來送芸小姐的。快要放春假了罷。芸小姐回不回家?’
“我說:‘不回家,已經有信來了。’
“‘不回家麼?怎麼那麼忙?把映山紅寄幾朵到學校裏去給芸小姐罷,因為她喜歡映山紅的。太太,你說過,是不是?’
“芸兒,你看,阿蓮待你多麼好?
“唉,冬天快完,春天又要來了。阿蓮和木匠李的墳上也將生出許多映山紅來罷。談起映山紅,就叫我想起伯母家裏的血跡,芸兒,你今兒不留心,大約沒有瞧見罷?
那血跡,在伯母家,西邊簷下的地上,同映山紅一般紅的血跡,是永遠洗不去的,遇著陰雨的天氣越發明顯。”
媽媽說到這裏,停了一會。
我插嘴問:“媽媽,木匠李也死掉了麼?為什麼伯母家裏又有血跡?”
“死掉,木匠李也一同埋著了!
“捉奸要一對!在伯母家裏捉著的,打了一頓,打得半死半活,然後埋掉的。
“他們一對小孩子,真也太膽大了一些。
“芸兒,你知道,大伯一月隻回家一兩次的。
“阿蓮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引了木匠李到家裏去住宿!
“本來他們那樣不避嫌疑,村中罵他們的人已經很多了。阿蓮告訴我,她在前麵走,後麵就有人暗暗地罵:
‘賣×貨,木匠奶奶!’
“我曾一再警告她,‘阿蓮,你得留心些!’
“年輕人真是不懂事!越鬧越放蕩了,我們的趙媽說:
‘有人在後山上看見,阿蓮在和木匠李抱著,在森林裏麵,下身是赤光光的。’
“芸兒,你看,那還成樣子麼?
“後來有一次,事過之後,她告訴我,我還為她捏了一把汗。就是有一晚,大伯忽然從城裏的店裏回來了,大伯坐轎,從店裏到家剛半夜。
“不巧得很,木匠李那晚就在阿蓮床上睡。怎麼辦呢?
外麵有人叩門,知道是大伯回來了,大伯母起來敲房門叫阿蓮,她正睡熟了,叫也不醒,床上的木匠李嚇得大汗直流,用力撚她的肉,好容易把她撚醒了。她才手足無措地讓木匠李躲在床下。
“真危險哪,大伯那晚就要同阿蓮睡。倒是伯母乖覺,做了個好人,叫大伯到她自己房中睡了。後來,到東方發白的時節,阿蓮才悄悄地把木匠李放走。一場危險,算是安穩地度過。”
媽媽喝了一杯茶,接著又說:“他們那樣在家裏幹,我總擔心他們要弄出——”
我忽然懷疑了,忍不住問:“伯母不是知道阿蓮同木匠李好麼?在家裏有什麼要緊呢?”
“伯母並不是真心歡喜阿蓮配木匠李。
“我已經說過了,她要的是阿蓮生兒子,為了兒子,所以不管她怎樣胡鬧。
“果然,去年秋天,阿蓮的脾氣有點怪起來了。一會兒想吃這個,一會兒又想吃那個。甜,酸,苦,辣,時常變換。這當然是有喜的預兆。
“伯母當初還很歡喜,她曾對我說:‘要是阿蓮生出來是兒子,就把阿蓮收房做小;要是女兒,就把女兒給了人家。
橫豎將來還要生的。也不妨冠冕堂皇的把她收房做小。’
“芸兒,你知道,大伯同阿蓮雖然是有了糾葛,明裏可是還算丫頭。
“所以在伯母看來,把阿蓮收房做小,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典!
“孩子還在肚裏,也許隻有桃核般大小,外麵的議論,可就多極了:
“阿蓮說:‘兒子,自然是大伯的;女兒,也一樣是大伯的。就是女兒也不肯給人。’
“木匠李說:‘兒子女兒我都不要。阿蓮要生了兒子,阿蓮應該跟了我走。’
“木匠李的意思,也許阿蓮也讚成的,可是她說:‘我走了,我的孩子呢?’可憐的人!她還沒有生下孩子,倒先舍不得孩子。
“最高興的自然是在悶葫蘆裏的大伯了。他知道阿蓮將有喜事了,樂得什麼似的。替阿蓮做了幾套新衣服。一麵逢人便說,他不久要有小孩了。
“誰不笑他呢?隻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家裏的醜事。
“二叔母,唉,芸兒,你總知道,你的二叔母那個寡婦的利害?
“二叔母自己沒有兒子,她最恨的是人家有兒子。她常常一個人站在街上,大聲地說:‘有子有孫,餓得鐵嚀叮!孤老孤老,餐餐吃得飽!’芸兒,你也許聽見過她的刻毒話罷。
“大伯快有孩子的消息傳出來,第一個不舒服的就是二叔母,她到處罵著說:‘烏龜子,不如沒有!’
“這些不幹淨的消息,自然有時順風吹到大伯的耳中。
“大伯有時回家,在街上走,村裏的頑童們,用紙剪成烏龜的形式,悄悄地粘在大伯背麵的衣服上。
“大伯雖然老,糊塗了。可是心裏總有點明白了罷,經了外麵多次笑弄以後。
“他待阿蓮卻仍舊很好。店裏三番五次的寄東西來:
桂元,蓮子,紅棗,補血的東西,一包包的寄回家,信上還寫明是給阿蓮吃的。
“伯母心裏漸漸不舒服了,她曾氣憤憤告訴我:‘兒子還在肚裏呢,可就封了王了;兒子要生下來,豈不是要做皇帝不成!’
“我心裏那時就暗暗替阿蓮著急。
“可是阿蓮的命也真苦!肚裏的胎剛剛三個多月罷,忽然又說是小產了。
“據阿蓮說:‘這是大媽的不對!有了孕還叫她挑水,那樣大桶子的水,一天挑兩次,還不小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