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他的笑渦,便像放下一塊石頭,心裏格外輕鬆了。我說:“做和尚也好,隻要你覺得舒適,倘若你覺得那樣的生活合你的口味!……”

“可是,你千萬不要告訴芷英,她曉得了,一定要跟我去,我是受不了的呀……”

我答應他不告訴芷英,他喜歡地坐在書桌旁整理他的書,說明天便要動身。

一月十八日

我今天起來得稍微晚些,因為昨夜被臭蟲擾了一夜,直到天亮時才睡了一覺,做了一個夢,看見母親,她抱著我哭。忽然被樓上的人哭聲驚醒來,才知是他們的什麼姑丈死了。

起來時,走到芷英和任之的麵前去,告訴他們,我做的一個夢。但芷英卻生了氣,說是我搭架子不起來,早上讓她一個人做事。當時我毫不介意,後來想起自己也時常一個人做事,我做事時,總以為那是我個人的職業,個人的義務,現在偶然一日晚起,便要吃教訓了,心中未免悒悒!等芷英出去了,任之勸了我好些話,更引起我無窮的悲哀,若論愛情,斷無怕犧牲的,但我覺得任之太自苦了,而且他的苦是我給他的。

我以後應該遠遠地離開他,用我的靈魂去愛他,決不從物質方麵去照管他,這樣芷英或者會待他好一點,他可以不再苦痛了。總之在這個圈子裏,隻要芷英滿足,大家便少痛苦了。

一月十九日

今天任之真的走了。他帶著一箱書,一個鋪蓋。他真的走了,我希望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一箱著作,一箱成績回來。

芷英睡著不起來,她說:“任之是個殘忍家夥,他離開我們走了,也不留一個地址。”

我悒悒的坐在沙發上,抽著一根香煙,看著煙霧飛騰,想起我以後的生活,應當改變一個方式,能夠在這個機會改變,最好的了。

我和芷英說:“我們以後雇一個娘姨好嗎?省出自己的時間,可以多做別的工作,我出去做事,你也做事,讓娘姨照管家,等任之回來的時候,總該生活得有條理了罷?”

“任之不久會回來的,我想。”

我也不能否定她的猜想,因為任之本來缺少理智,他做的事都是近於感情的,就是這回離開家走了,也是出於感情與理智的衝突,斷不是他內心所願意的。所以他也許會如芷英所料的快回來。

不過我希望他不要快回來!

一月二十二日

我近來感情更脆弱了,芷英說我想任之了,我怎樣可以否認呢?我的確想他,他是我的生命,他去了,我便好像失了生命一般,心裏想做的事,一件也無力去做,看書也無味了。今天走到婦女聯合會辦公室去,她們都跑來問我,是不是病?我回答她們,我的確病了,因為我想請一個病假,好回來睡覺。

任之的去,是我讚成的,然而為了“愛”,實在有點想他。

芷英卻不然,她更欺侮我了,她白天除在青年會辦公外常出外去瞎應酬,讓我一個人在這裏守門,一直等到晚上十二點以後,她才回來睡覺。

我想問問她,在外麵和些什麼人應酬?她總是說“外國人”。

我不大和外國人來往,她是曉得的,所以我便不說話了。有時我說:“芷英你不想任之嗎?他還不來信,不知道究竟怎樣了?在外麵,總沒有家裏舒服罷?”

“管他呢!管他舒服不舒服!他此去總是為了去找舒服的事情的!……”她吃吃地冷笑著說。

我心裏被她的笑聲刺痛了。我不覺地“唉”的一聲歎出口來。她於是冷酷的問我:“你歎什麼氣呢?你不滿意,也跟著他學好了,你也走開,去找你的舒服吧!……”

“我沒有勇氣,對於任之。”

“難道他的勇氣是對的?”

“芷英,他是對的!他不能在我們兩個中間得到絲毫的快慰,養成了一些壞習慣,他有勇氣走開,那是對的呀……”

芷英終於被我說得哭了,她想起她寫的信來了,她說:“任之,那家夥,也許是我嚇跑的!……”

我明白她在懺悔了,便說:“你怎樣嚇他的?”

“我用手槍打死他!”

“為什麼呢?……”

芷英一聲不響,倒在被裏哭了。

我想著她哭的理由,自己感覺很淒苦,也蓋著被兒睡了。

一月二十五日

我們剛吃午飯,有人打門,我去開門,猛然看見他,還以為認錯了人,實在我心裏沒有料到他這樣快回來!

芷英隻顧自己吃飯,不說一句話。我真有點為難,我拉著芷英說,我們把桌子拉一拉,讓他坐下吃飯罷,火車上一定沒有吃飯,現在又是疲累又是餓。

我希望芷英心平氣和的和大家吃一頓飯,但是她很傲慢,瞧也不瞧任之,她終於沒有等吃完飯,又氣衝衝地說:“你為什麼回來?你不是打算死在西湖上嗎?我和她,打算等你死了,去扛你的屍身回來安葬!”

聽到了這些話,任之眼淚汪汪,把一碗飯摔到天井去!

我在他們兩人之間周旋著,覺得異常為難,一麵也感到自己的身世不幸,為了避免增加大家的苦悶,極力維持,極力自製。權當自己是個局外人,如此維持了兩小時,終於給任之的“出去不回來”的一句話,掀動了我的心淵,一時忍不住去要求芷英,要她去止住任之。

心中未始不想到,芷英或者又要以為她是為我而犧牲。但事實上,我隻能受芷英的怨言了,我為了任之,怎樣犧牲都可以的。

我將任之拉上樓,芷英一個人坐在那裏喝酒,不停的喝酒,我真擔心。任之說寫個字條去警告她,我勸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