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早晨他的暴怒,是酷熱的暑天的大雷雨,我好像清水池中柔弱的蓮花,心兒給暴來的雷雨打得粉碎了。雖然雨過日出,他的臉兒仍可愛得如同雨後的朝陽。

前晚是一晚不曾睡眠,昨日下午精神便疲弱得不堪了,腹中積塊,也時常脹痛。哪知道戰雲突起於京郊,而故鄉又迷漫在炮火的煙雲裏,從他口裏傳來的不幸的消息,更引起我無限的悲哀。

閉著眼兒便仿佛憔悴的母親站在我的身前了,撫摩自己的脹痛的腹皮,想著我和他將來的問題,嗬,愛情最怕是因循!為了那討厭的病,把我們的好事,一直因循到了如今!

故鄉是暫時不能回去了,我還是勇敢地跑進醫院去讓醫生宰割吧!愛情就是犧牲,沒有犧牲,得不著愛情!

但是,錢呢?住醫院的費用,是何等浩大呀!陰曆年關近了,欠帳卻沒有還清楚。

我不能為了我的病而給他以無限的經濟上的壓迫,我又不能為了我的病而犧牲我和他美滿的愛情!神呀!你教我如何是好?

一夜為躊躇的幻想所支配,陽光射進窗簾,我覺得胸中煩懣,便吐出了很多的痰,在床前。

我沒有起身,孟媽便進房來拿米了,她突然地說:

“小姐,怎樣痰裏有血?”說著,她走近我的床前。

我伸首望見地上痰中點點的鮮血,眼淚難堪地淌出了。這怎麼可讓他知道呢?我說:“孟媽,這不要緊的!

拿帚來掃了它!”

我的血是應該為我愛的人而流的,我不願他知道我的苦心,直到我血枯淚盡!

鍾鳴十一下了,我便披衣起身。這是他要來的時候了,我不該使他知道我的不舒服而心中不快的。

我似飄在空中的黃葉,腳步也搖曳無力了,我躺在藤椅上,隨便看著小說消遣。

他笑嘻嘻的走進來,在額上吻了我一下,說:“寶貝,又看小說了啦!”他去脫大衣,經過我的床前,忽然說:

“這地上哪裏來的紅跡?”

我心慌了,孟媽怎麼沒有掃淨呢?我支吾的招招手對他說:

“寶貝,你來——你快來呀!”我的柔弱而帶病的身子又緊緊地抱在他的身上了。

給璐子的信

第一封信

親愛的璐子:

在那天,環龍路上,無意中看見你,在我,是很高興的。雖然你的身旁攜著手的是活潑勇敢的青年人,不是陳先生。我早就奇怪,陳先生哪裏去了?

親愛的璐子,你是一個勇敢的女子,在革命的潮流中,你的確做過秘密的工作,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陳芳到過江西,據說又回到紹興去了。最近是被他的父親幽禁在家中。嗬,璐子,別來不到兩年,在我們和我們的國家中間,已經生了如此許多變化。我的頭發白了好多根,我的臉上的皺紋也增加了許多了。而我們的老大的中國,現在正在水深火熱中,受著悲慘的炮火的洗禮!呀,璐子,我們還談什麼戀愛?

你從前說過,我是一個沒有膽子的人,隻能弄弄文學,旁的什麼也不會。是呀,璐子,我的確什麼也不會。

但我的思想改變了,我好像一個小孩子,什麼也要試試看。你叫我走哪條路?向左邊走?向右邊走?前些日子,在一個茶話會中,我聽見一個小胡子的文人,在大著喉嚨講演。他說,“我們應該向前走!”有人問他,“前麵是哪裏?”他說,“在愛人的懷裏。”親愛的璐子!我希望我不要走進愛人的懷裏。但是兩個人走路,總比一個人有趣味些,有力量些。救國是一件大事。

你又要說,我成了國家主義者了。不呀,因為我愛世界,所以我愛國家。我們的國家究竟是一個什麼國家?璐子!你說罷,我們要徹底認識它,然後就可以徹底改革它。

天晚了,不寫下去。願你來信,祝你平安。

逸敏一月二十日

第二封信

親愛的璐子:

你的信收到了。你說,“你願意走什麼路,便走什麼路罷,我並不強迫你。”“是的,璐子,你的路不同我的路,但我們手攜著手,一同走著。”

你現在是桂君的愛人了。你的臉上有了美麗的胭脂,你的身上也有了華貴的衣裳。而且,你的新式的高跟鞋,正成隊的站在桂君的銅床邊。

呀,璐子!這是你現在走的頹廢而墮落的路。

這是你所願意的,我還有什麼話可說?

你從前說過,“讓死人去埋他的死屍,我們活人且走活人的路罷。”你現在走的是什麼路?我想你總該知道的。

青年人不能豎起骨頭來擔當國家和社會的大事,就是吃麻醉藥打嗎啡針也好的。不知是誰說的可以痛心的話了。親愛的朋友!難道你用麻醉藥和嗎啡針了你的一生麼?

唉!!!

逸敏一月二十三日

第三封信

親愛的璐子:

我今天早起,就收到你的長信。

你的信充滿了憤懣的情調。你說我整天同那些文人學者鬼混,也是走自殺的路。璐子!你說的話是對的。但是,熱鬧的上海灘上,我看見的隻有流氓,走狗,市儈,豬頭,哪有什麼文人和學者?

親愛的璐子,讓我告訴你,上海的一個著作家協會的怪事。自從一二八以後,我幾次在著作家協會提議,要把暴日侵滬的行為,通電各國的文學家,引起他們的注意和援助。但是會中的人說,我們的會章,是不幹涉政治的。

他們每月一次的集會,隻是吃吃西餐罷了。那著作家協會的組織是世界的,各國的文豪如蕭伯納,高爾基全在內呢。你想,中國的這些沒有血氣的東西,怎不叫人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