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不曾寫信給靜之,然而我的心中是很替靜之痛苦的,因為我是一個受過失戀痛苦的人,懂得失戀的難堪滋味。後來胡博士北返,在中央公園偶然閑談,才知道竹英和靜之的愛情還是像火一般的熱。到那時,我已明白那不幸的消息全是幸災樂禍的人們假造出來的。把旁人的流淚的事實來當作茶餘酒後的笑談,這原是殘忍的人們的惡根性。在地球沒有破滅以前,人們這種下流的惡根性也許不會有鏟除的希望罷!

我這番知道竹英和靜之同居了,自然是非常歡喜,但一方麵也有點害怕。我曾親眼看見,許多戀愛的青年男女,一到了同住以後,男的便擺起丈夫模樣了,女的也“隻得努力做一個好家婆”了,過了一兩年生下了小孩,便什麼愛情也消滅了,所謂以戀愛結合的男女,其結果竟同舊式婚姻一般,這是我非常痛心的!我希望,希望竹英和靜之他們倆能夠永遠保持現在這樣崇高的戀愛的精神。——中國的社會實在太沉悶了,整千整萬的人們簡直在一個模子裏麵生活,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模子外還有世界。竹英和靜之對於他們的舊家庭大概沒有什麼關係了,我更望他們不要組織什麼新家庭,我是根本反對什麼家庭的,就這樣親親切切地戀愛,就這樣勤勤懇懇地工作,就這樣浪漫地愉快地度過這幾十年的有限人生,也盡可滿足了。朋友們,這條浪漫的戀愛的自由道路上,你們倆如能攜著手兒走去,你們不要嫌寂寞嗬,看,看我和我的“天使”以及那無數的“亞當”和“夏娃”飄飄地飛到這條路上來!

我望著天上的自由的浮雲,為黃鶴樓畔的一對朋友祝福!

一九二四,七,十六。

糟糕的《國語文學史》

當蔣君同我做“好朋友”的時候,照例我每月的最後一天拿到薪水以後,總很高興的跑到伊那裏去:“到東安市場去吧,買東西去!”“好吧!你又是去買書,買亂七八糟的書!”伊這麼笑著說了一句,便跟著我走出門了。從伊的宿舍到東安市場並不很遠,所以我們照例是不坐洋車,緩緩地步行走去。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仿佛是小雨初晴,陰沉沉的天氣,北河沿地上的泥土還很濕。伊是穿了皮鞋,新做的八塊大洋一雙的皮鞋,所以隻顧昂頭挺胸地走去。我呢,腳上一雙一元八角買來的布鞋已經穿了兩個多月,布麵的前後都已經磨破了,在路上一溜一溜的實在是不勝其苦。“到東安市場去買皮鞋吧。有錢隻顧買書,自己用的東西全不注意,真是淘氣!”伊似嗔帶笑的說。“好吧!一雙皮靴——八塊大洋,呀,我窮鬼買不起呀!”我們一麵談,一麵走,不知不覺間已到東安市場了。

我還記得那一天爭論的結果,皮靴是仍舊沒有買成,照例我在書攤上買了許多新出版的書,伊又到布店裏量了些布,一個月的薪水便用光了。那一天買的幾部書之中,我還清楚記得的,是內中有一本淩獨見編的《國語文學史》——當我在書攤上發見這本書以後,我仿佛同捉著一個賊似的,因為在買書的不多天以前,我在“何往”先生的家裏,“何往”先生一手拿著紙煙,一手執著筆作文,笑嘻嘻的對著桌上的《國語文學史》說:“糟糕,商務印書館竟出版了這樣的書!”那時還有一位朋友也在旁邊,他聽了“何往”先生的高論,便伸手把桌上那本書輕輕地拿走了,我還沒有看見那本書的內容——究竟那個《國語文學史》糟在什麼地方呢?這個問題在我腦中盤旋了好久。現在已經在書攤上發現了這本大著,那有放過它的道理,於是便不問三七二十一把它買了回來。我把這本書夾在皮包裏,好像關著一個賊似的,心中隻想回家的時候,仔仔細細拷打它一番!

不料這本書在我的書架上擱了一個整年多,我自己還沒有親自看過它一次。有一天,一個姓葉的朋友來玩,他要向我借這本書看,我說:“這本書是不值得看的,糟糕!”姓葉的朋友於是沒有借書就走了。過兩天,又有一個姓楊的朋友來玩。他又要向我借這本書看,我說:“罷了,這本書也值得看麼?糟糕!”那位姓楊的朋友也被我說得沒趣的走了。

幾天以前,曙天因為要選詩,跑到我這裏來借參考書,一眼便瞧見書架上的那本《國語文學史》,伊說:“這本書我拿去!”一麵說,一麵伊便把書架上的那本書拿到書袋裏去了。我說:“這樣糟糕的書也拿去參考麼?拿去有什麼用處?”

曙天把這本書拿去看了兩天,便又拿來還我了。伊說:“你說這本書糟糕,究竟錯在什麼地方呢?”——這一問倒把我這個“瘋子”問住了,因為“糟糕”兩個字是“何往”先生口中說出來的,但是,“究竟糟在什麼地方呢?”曙天這個問題,不讀《國語文學史》是不能回答的,所以我當時隻好沉默了;因為說來也慚愧,罵了一年,《國語文學史》倒沒有翻過半頁!

昨天因為一個小問題而生了大氣以後,自己倒在床上也覺得有些無味了。順手到書架上取書,便把淩著的《國語文學史》帶下來。“我雖然沒有詳細的看,可是大略的翻了一翻,覺得它搜集的材料很不少。”(黎錦熙序中語)——我的翻是從後麵翻過來的,因為這一本三百五十九頁的大書,我實在沒有留神來從頭翻起。我從後麵翻到三百四十六頁,看見有許多“楹聯”,我想“楹聯”也可以入文學史麼?且看這副妙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