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峻
【原文】
鼓枯浮大川,延睇洛城觀。洛城何鬱鬱,杳與雲霄半。前望蒼龍門,斜瞻白鶴館。槐垂禦溝道,柳綴金堤岸。迅馬晨風趨,輕輿流水散。高歌梁塵下,垣瑟荊禽亂。我思江海遊,曾無朝市玩。忽寄靈台宿,空軫及關歎。仲子入南楚,伯鸞出東漢。何能棲樹枝,取斃王孫彈。
【鑒賞】
劉峻就是以注《世說新語》而著名的劉孝標,孝標為其字。梁武帝雅好文學之士,多加超擢,唯孝標為人不肯隨眾浮沉,故頗受武帝之嫌,終不獲任用。孝標晚年隱居時,曾自我評價,有“節亮慷慨”之語。本詩從內容看,當作於孝標早期,但其中輕富貴、重誌節的精神,也當得起“節亮慷慨”四字。江州,今江西九江。石頭,即石頭城,南朝國都建康(今南京)邊上的衛城,因其緊傍建康,後世多以代指建康,但在六朝時,二者是有嚴格區別的。
本詩明顯地分為兩段,前十二句為一段,寫建康(詩中以“洛城”即洛陽代之,係南朝人常用口吻)的宏麗繁華。首句“鼓浮大川,延睇洛城觀”,筆力頗健。詩人由江州還入石頭,故取水路。船槳奮力鼓動,拍擊波浪;坐船高浮水麵,飛速前駛——身在大江之上,能有如此感受,則這位翹立船頭,放眼遠望的詩人,自是意氣洋洋、襟懷浩闊,他可不是那種一見巍巍帝闕就戰戰兢兢、伏拜禮讚之徒!起句有此氣勢,下二句“洛城何鬱鬱,杳與雲霄半”便為之減色不少,不論建康的風貌多麼繁盛、城樓多麼高大、遠遠地伸進半空的雲霧,它畢竟已是詩人的眼底景觀,無法叫人肅然起敬。非但如此,連下文八句的鋪張形容,也一股腦兒成了詩人筆底遊戲之物。這起句籠罩了詩的上半幅,遙接“我思江海遊”以下半幅,非胸間大具氣象者不能道得。以下筆觸伸入城中。“前望蒼龍門,斜瞻白鶴館。槐垂禦溝道,柳綴金堤岸。”一門一館都是漢代長安地名,這裏借來陪襯帝京的威嚴,不過“前望”、“斜瞻”,仍置於詩人“延睇”所及,抖不出大威風;禦溝、金堤,一蘊皇家氣息,一顯堅固華美,但也是古已言之,算不得詩人心聲。槐之下垂,柳之連綴,風物漸有生氣。“迅馬晨風趨,輕輿流水散。高歌梁塵下,垣瑟荊禽亂。”晨風,即鸛,鳥名。絙瑟,調緊瑟弦。“高歌”句用漢劉向《別錄》故事,魯人虞公清晨高歌,聲動梁塵。這四句前聯筆調流利輕快,後聯氣氛喧鬧熱烈,都是極意誇張飾說。京都的通衢大道、朝宮集市上,快馬如晨風飛趨,輕車如流水四散;京都的深宅名園、酒樓茶肆中,處處可聞震落梁間塵埃的高聲放歌、唬散樹上百鳥的急弦快彈。詩人是在描繪帝京盛容麼?誠然也;詩人是在讚羨這盛容麼?不然也。車水馬龍的川流不息中間,還不是達官顯貴爭名逐利的奔競占了大半?沸天動地的歌舞彈唱前麵,還不是貴戚子弟縱情聲色的嘴臉居了多數?這裏豈容人潔身自好?直道君子又豈肯在這裏下足於是乎,“我思江海遊,曾無朝市玩”,奇句振起,別開生麵。“江海”二字,呼應首句“大川”,使詩又現闊蕩氣象。江海之誌,照莊子的說法,便是遁世高隱之誌,詩人誌趣在此,又何曾留意那爭名於朝、爭利於市的把戲?“朝市玩”三字,使前麵八句中的種種宏麗、處處繁華頓時變得黯然無光、可笑可卑,痛快之至。至此,我們才恍然大悟,那宏麗繁華寫出來,隻是供詩人不屑一顧用的——何等高妙的構想;接下六句,詩人連用五典,表露心誌。東漢第五頡為諫議大夫,因洛陽城中無居所,隻得寄住城外的靈台(天文台),“忽寄靈台宿”是指詩人到石頭城,“忽”字有驚怪、意外之意,可見這番前來非詩人本心。老子西行入秦,及關(當指函穀關)遇楊朱,仰天而歎道:“始以女(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空軫及關歎”即用此典,軫,悲。詩人已到了建康門口,惟恐再踏進一步,便被名利場所汙染而無可挽回了、便成了“不可教”之徒。“仲子入南楚,伯鸞出東漢。”楚王以重金聘齊國高士陳仲子,仲子攜妻逃去,為人灌園;東漢梁鴻(字伯鸞)因作《五噫歌》得罪漢章帝,逃入吳地為人傭工。以上四句連讀,則詩人身雖在石頭、誌卻在歸隱,決不願廁身京城、混跡朝列的意向,已極明白。然而,詩人還怕詞不達意,因此卒章又加重語氣,直言無諱。“何能棲樹枝,取斃王孫彈”,典出《戰國策》中著名的莊辛說楚襄王故事:黃雀“俯噣白粒,仰棲茂樹”,自以為無患,卻不知公子王孫的彈丸正對著自己的脖子,要打下它來用醋、鹽烹了吃掉!身臨帝闕,揚才露己,被聖天子招攬,立朝顯名——這正是雋俗之士夢寐以求的結局,詩人卻視之為中彈斃命,避之唯恐不遠!“何能”二字,足證詩人信念之堅決,了無回旋餘地。其語氣之截然,與首句的強健有力正遙遙相映,是以全詩以此結束,便覺壯氣一以貫之,勢頭始終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