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三婦豔(1 / 1)

劉孝綽

【原文】

大婦縫羅裙,中婦料繡文。

唯餘最小婦,窈窕舞昭君。

丈人慎勿去,聽我駐浮雲。

【鑒賞】

漢樂府相和歌辭中,有一曲《長安有狹斜行》,詠唱官宦人家富貴生活。言及其家三子,皆仕於京都洛陽。末節寫三子之婦在家,“大婦織綺紵,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琴上高堂。丈夫且徐徐,調弦詎未央。”南朝人割取這一節,改造為新曲《三婦豔》,流行一時。現存約二十首,大抵均仿照漢樂府原來的格調,歌辭簡單而類同。此處舉出劉孝綽的一首,也是比較隨意的,難說它怎麼特別出色。

既然如此,對這詩還有什麼可談的?一則,《三婦豔》作為南朝的流行歌曲,不妨取一例而備一格。但更重要的是:《三婦豔》從《長安有狹斜行》中獨立出來,便不再是表現富貴人家生活的一部分,而有其自身的意義;它在南朝的流行,又代表了一種生活觀念、審美觀念的變化。

漢樂府中對婦女的讚美,不外如下幾個方麵:相貌美麗、品德堅貞、勤勞能幹、善於紡織(這是婦女的主要工作)。這種傾向在《陌上桑》、《上山采靡蕪》等詩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在社會的一般觀念上,是否善於紡織,是評判一個女子是否好妻子的重要標準。《上山采靡蕪》這首樂府詩(或記載為“古詩”),一般人談起來發揮很多,在我看來,其主旨隻是(或主要是)說明:娶妻子不能隻看長得漂亮與否,更要緊的是要看她幹活怎樣。過去有一部朝鮮故事片《摘蘋果的時候》,寫到一位父親硬要給兒子娶一個長相很粗的大臉姑娘,因為她一年能掙六百工分,其趣味與此有些相近。

但漢樂府中也有個別趣味不同的作品。《長安有狹斜行》中,末節寫到三子之婦,大婦、二婦都很能幹,三婦卻不專心幹活,喜歡彈琴作樂。作者對此顯然不是否定的。但這樣的詩在漢代很少;就是這一首,其主題原是詠唱富貴生活,上麵所說的問題既不是很突出,而且看來也不是有意識在這一問題上表示新的看法。《三婦豔》則不然。它專門割取原詩的末節而單獨成立,就是注意到理想女性的問題。所寫三婦,大婦、中婦實際隻是陪襯,主要是寫小婦。以劉孝綽詩為例,“大婦縫羅裙,中婦料繡文”,那是忙碌於生活需要。小婦則閑閑散散,隻顧在一旁且歌且舞。所唱的曲子是關於王昭君的,那是暗示她長得漂亮。同樣,“窈窕”也是兼指舞姿與體貌而言。末句又說,她的歌聲美妙,能使浮雲為之不流(“駐”)。就詩中所寫來看,這小婦性格很活潑,不是那麼規規矩矩,死眉死眼的。總而言之,《三婦豔》的流行,表現了南朝上層社會的一種意識:一個女子的可愛,主要在於她的美麗、活潑、撩人情思,能不能紡織,並不重要。換句話說,漢代所要求婦女的,主要是德行的美,南朝則更注重體貌和情趣的美。

當然,我們可以說這是南朝貴族社會的審美趣味。但也要看到:人隻要能夠多少擺脫經濟生活的束縛,總是越來越重視人本身所具有的美。現代年輕的工人、農民,勞作之餘,不也是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玩個痛痛快快再說下去,《三婦豔》畢竟是“三婦”而不是《小婦豔》。對大婦、中婦,也並未取否定態度。相反,可以說,正因為“小婦”還小,才容得她如此閑散。由此可以作一個有趣的聯想:在各民族的童話中,國王通常有三個公主,而最可愛的,總是小公主。公主也可以改變為普通人家的女兒,大抵也是三個,同樣是那小的最可愛。在不同的故事中,年長的那二位會有不同的品性,小的一個卻大抵相似:她年輕貌美,不怎麼懂事,卻格外聰明活潑。不難看出,《三婦豔》也是這種故事的變形。

這樣多的類同的故事,其中到底蘊含著什麼意味?我想,這裏不自覺地反映了人類一種相當普遍的心理。人在社會中生長,漸漸變得成熟老練。其發展方向不同,或溫厚,或狡詐,但總是失去了許多東西:天真活潑,無憂無慮,自由放任。未成熟的生命雖幼稚,卻很輕鬆;成熟的生命雖更有智慧,卻十分沉重,令人疲倦。所以人們常在文學作品中,回顧未成熟的生命。用弗洛伊德的話說,人類有一種返回生命原始狀態的欲望。

可是,成熟畢竟是每一個生命必定要走的路。所以,《三婦豔》中,隻容許小婦活得那麼輕快。倘如大婦也蹦蹦跳跳,不好好織她的羅裙,讀者就會不滿,至少是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