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春(1 / 3)

蘇雪林

記得法國作家曹拉的約翰戈東之四時(Quatre journees de Jean Gourdon)曾以人之一生比為年之四季,我覺得很有意味,雖然這個譬喻是自古以來,就有人說過了。但芳草夕陽,永為新鮮詩料,好譬喻又何嫌於重複呢?

不陰不晴的天氣,乍寒乍暖的時令,一會兒是襲襲和風,一會兒是細雨。春是時哭時笑的,春是善於撒嬌的。

樹枝間新透出葉芽,稀疏瑣碎的點綴著,地上黃一塊,黑一塊,又淺淺的綠一塊,看去很不順眼,但幾天後,便成了一片蓊然的綠雲,一條綴滿星星野花的繡氈了。壓在你眉梢上的那厚厚的灰黯色的雲,自然不免教你氣悶,可是他轉瞬間會化為如紗的輕煙,如酥的小雨。新婚紫燕,屢次雙雙來拜訪我的矮椽,軟語呢喃,商量不定,我知道他們準是看中了我的屋梁,果然數日後,便銜泥運草開始築巢了。遠處,不知是畫眉,還是百靈,或是黃鶯,在試著新吭呢。強澀地,不自然地,一聲一聲變換著,像苦吟詩人在推敲他的詩句似的。綠葉叢中紫羅蘭的囁嚅,芳草裏鈴蘭的耳語,流泉邊迎春花的低笑,你聽不見麼?我是聽得很清楚的。她們打扮整齊了,隻等春之女神揭起繡幕,便要一個一個出場演奏。現在她們有點浮動,有點不耐煩。春是準備的,春是等待的。

幾天沒有出門,偶然涉足郊野,眼前竟換了一個新鮮的世界。到處怒綻著紅紫,到處隱現著虹光,到處悠揚著悅耳的鳥聲,到處飄蕩著迷人的香氣,蔚藍天上,桃色的雲,徐徐伸著懶腰,似乎春眠未足,還帶著惺鬆的睡態。流水卻瞧不過這小姐腔,他泛著瀲灩的霓彩,唱著響亮的新歌,頭也不回地奔赴巨川,奔赴大海。……春是爛漫的,春是永遠的向著充實和完成的路上走的。

春光如海,古人的比方多妙,多恰當。隻有海,才可以形容出春的飽和,春的浩瀚,春的磅礴洋溢,春的澎湃如潮的活力與生意。

春在工作,忙碌地工作,他要預備夏的壯盛,秋的豐饒,冬的休息,不工作又怎麼辦?但春一麵在工作,一麵也在遊戲,春是快樂的。

春不像夏的沉鬱,秋的肅穆,冬的死寂,他是一味活潑,一味熱狂,一味生長與發展,春是年青的。

當一個十四五歲或十七八歲的健美青年向你走來,先有爽朗新鮮之氣迎麵而至。正如睡過一夜之後,打開窗戶,冷峭的曉風帶來的那一股沁心的微涼和蔥蘢的佳色。他給你的印象是爽直、純潔、豪華、富麗。他是初升的太陽,他是才發源的長河,他是能燃燒世界也能燃燒自己的一團烈火,他是目射神光,長嘯生風的初下山時的乳虎,他是奮鬣揚蹄,控製不住的新駒。他也是熱情的化身,幻想的泉源,野心的出發點,他是無窮的無窮,他是希望的希望。嗬!青年,可愛的青年,可羨慕的青年!

青年是透明的,身與心都是透明的。嫩而薄的皮膚之下,好像可以看出鮮紅血液的運行,這就形成他或她容顏之春花的嬌,朝霞的豔。所謂“吹彈得破”,的確教人有這樣的耽心。忘記那一位西洋作家有“水晶的笑”的話,一位年輕女郎嫣然微笑時,那一雙明亮的雙瞳,那二行粲然如玉的牙齒,那唇角邊兩顆輕圓的笑渦,你能否認這“水晶的笑”四字的意義麼?

青年是永遠清潔的。為了愛整齊的觀念特強,青年對於身體,當然時時拂拭,刻刻注意。然而青年身體裏似乎天然有一種排除塵垢的力,正像天鵝羽毛之潔白,並非由於洗濯而來。又似乎古印度人想象中三十二天的天人,自然鮮潔如出水蓮花,一塵不染。等到頭上華萎,五官垢出,腋下汗流,身上那件光華奪目的寶衣也積了灰塵時,他的壽命就快告終了。

青年最富於愛美心,衣履的講究,頭發顏臉的塗澤,每天費許多光陰於鏡裏的徘徊顧影,追逐銀幕和時裝鋪新奇的服裝的熱心,往往叫我們難以了解,或成了可憐憫的諷嘲。無論如何貧寒的家庭,若有一點顏色,定然聚集於女郎身上。這就是碧玉雖出自小家,而仍然不失其為碧玉的秘密。為了美,甚至可以忍受身體上的戕殘,如野蠻人的紋身穿鼻,過去婦女之纏足束腰。我有個窗友因麵麻而請教外科醫生,用藥爛去一層麵皮。三四十年前,青年婦女,往往就牙醫無故拔除一牙而鑲之以金,說笑時黃光燦露,可以增加不少的嫵媚。於今我還聽見許多人為了門牙之略欠整齊而拔去另鑲的,血淋淋地也不怕痛。假如陸判官的換頭術果然靈驗,我敢斷定必有無數女青年毫不遲疑地袒露其纖纖粉頸,而去歡迎他靴統子裏抽出來那柄鋸利如霜小匕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