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飛機強度研究所技術所長馮鍾越
我麵前擺著一張名片,是小弟前年出國考察時用的。名片依舊,小弟卻再也不能用它了。
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種宗教企圖描繪的地方,也是每個人都會去,而且不能回來的地方。但是現在怎麼能輪得到小弟!他剛五十歲,正是精力充沛,積累了豐富的學識經驗、大有作為的時候。有多少事等他去做嗬!醫院發現他的腫瘤已相當大,需要立即做手術,他還想去參加一個技術討論會,問能不能開完會再來。他在手術後休養期間,仍在看研究所裏的科研論文,還做些小翻譯。直到臥床不起,他手邊還留著幾份國際航空材料,總是“想再看看”。他也並不全想的是工作。已是滴水不進時,他忽然說想吃蝦,要對蝦。他想活,他想活下去嗬!
可是他去了,過早地去了。這一年多,從他生病到逝世,真像是個夢,是個永遠不能令人相信的夢。我總覺得他還會回來,從我們那冬夏一律顯得十分荒涼的後院走到我窗下,叫一聲“小姊——”。
可是他去了,過早地永遠地去了。
我長小弟三歲。從我有比較完整的記憶起,生活裏便有我的弟弟,一個胖胖的、可愛的小弟弟,跟在我身後。他雖然小,可是在玩耍時,他常常當老師,照顧著小朋友,讓大家坐好,他站著上課,那神色真是莊嚴。他雖然小,在昆明的冬天裏,孩子們都怕生凍瘡,都怕用冷水洗臉,他卻一點不怕。他站在山泉邊,捧著一個大盆的樣子,至今還十分清晰地在我眼前。
“小姊,你看,我先洗!”他高興地叫道。
在泉水緩緩地流淌中,我們從小學,中學而大學,大部時間都在一個學校。畢業後就各奔前程了。不知不覺問,聽到人家稱小弟為強度專家;不知不覺間,他擔任了總工程師的職務。在那動蕩不安的年月裏,很難想象一個人的將來。這幾年,父親和我倒是常談到,隻要環境許可,小弟是會為國家做出點實際的事的。卻不料,本是最年幼的他,竟先我們而離去了。
去年夏天,得知他患病後,因為無法得到更好的治療,我於八月二十日到西安,記得有一輛坐滿了人的車來接我。我當時奇怪何以如此興師動眾,原來他們都是去看小弟的。到醫院後,有人進病房握手,有人隻在房門口默默地站一站,他們怕打擾病人,但他們一定得來看一眼。
手術時,有航空科學研究院、623所、631所的代表,弟妹、侄女和我在手術室外;還有一輛轎車在醫院門口。車裏有許多人等著,他們一定要等著,準備隨時獻血。小弟如果需要把全身的血都換過,他的同誌們也會給他。但是一切都沒有用。腫瘤取出來了,有一個半成人拳頭大,一麵已經壞死。我忽然覺得一陣胸悶,幾乎透不過氣來——這是在窮鄉僻壤為祖國貢獻著才華、血汗和生命的人嗬,怎麼能讓這致命的東西在他身體裏長到這樣大!
我知道在這黃土高原上生活的艱苦,也知道住在這黃土高原上的人工作之勞累,還可以想象每一點工作的進展都要經過十分惱人的迂回曲折。但我沒有想到,小弟不但生活在這裏,戰鬥在這裏,而且把性命交付在這裏了。他手術後回京在家休養,不到半年,就複發了。
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寫,也不能寫。每一念及,便淚下如綆,紙上一片模糊。記得每次看病,候診室裏都像公共汽車上一樣擁擠,等嗬等嗬,盼嗬盼嗬,我們知道病情不可逆轉,隻希望能延長時間,也許會有新的辦法。航空界從莫文祥同誌起,還有空軍領導同誌都極關心他,各個方麵包括醫務界的朋友們也曾熱情相助,我還往海外求醫。然而錯過了治療時機,藥物再難奏效。曾有個別的醫生不耐煩地當麵對小弟說,治不好了,要他“回陝西去”。小弟說起這話時仍然麵帶笑容,毫不介意。他始終沒有失去信心,他始終沒有喪失生的願望,他還沒有累夠。
小弟生於北京,一九五二年從清華大學航空係畢業。他填誌願到西南,後來分配在東北,以後又調到成都、調到陝西。雖然他的血沒有流在祖國的土地上,但他的汗水灑遍全國,他的精力的一點一滴都獻給祖國的航空事業了。個人的功績總是有限的,也許燃盡了自己,也不能給人一點光亮,可總是為以後的絢爛的光輝做了一點積累吧。我不大明白各種工業的複雜性,但我明白,任何事業也不是隻坐在北京就能夠建樹的。
我曾經非常希望小弟調回北京,分我侍奉老父的重擔。他是兒子,三十年在外奔波,他不該盡些家庭的責任麼?多年來,家裏有什麼事,大家都會這樣說:“等小弟回來”,“問小弟”。有時隻要想到有他可問,也就安心了。現在還怎能得到這樣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