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們比起來,我們這些上層船員的夥食花樣就要多得多了,也精致許多。
比如無心人魔最中意的,就是一種被稱之為刺身的生魚片。
這種吃法據說來自遙遠的東瀛。是把堅韌雪白的魚肉用刀剔成一片片其薄如紙的魚片,上麵還切出精致的刀花。每一道工序都非常考驗廚師的刀工。
切好以後,半透明的魚肉放在盤子裏,連下麵木盤上的紋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吃的時候,挾起一塊生魚片,在旁邊蘸一蘸佐料扔進嘴裏,細細品嚐,能感覺到先是佐料的辣味在舌尖上爆炸開來,極為開胃。
等到佐料的味道在嘴裏化開,正是味蕾最敏感的時候,魚肉的鮮味隨著你咬破它,像清泉一樣在嘴裏流淌,滿溢的感覺,會讓人覺得人間至味都不過如此。
不過這也是他們先天高手能受得了極北的酷寒,才會迷戀這樣的吃法。
我就覺得生魚片雖然好吃,但是和艙外凜冽的風雪比起來,就有點太不應景了。
我就更喜歡從無心人魔的盤子裏搶生魚片,做魚片粥,把魚片均勻地攤在碗底,然後一勺滾燙的稀粥嘩啦一下澆上去,把窗子打開一條縫隙,一邊就著吹進來的寒風,唏哩呼嚕地喝完粥。
魚香滲透進粥裏,唇齒留香。等粥沒有了,下麵的魚片也是熟到剛剛好的程度,再一片片夾起來吃,宛如完成了一個神聖的儀式啊。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們所有人都聚在船艙裏品嚐全神宴的時候,隻有老錢頭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吃法最是豪放。
他找孫二爺要了足有半個人那麼大一塊的魚肉,再帶上一壺船上最烈的酒水,徑直走到甲板上,割一塊魚肉,用刀串了直接放到船舷邊去燒烤。
這北海的大魚不知道活了多久,身體裏油脂豐富,被火焰的高溫一烤,芳香四溢。
沒錯,大家現在收看的,正是舌尖上的大唐!開不開心,驚不驚喜,肚子餓不餓?下麵給你吃?
我喝了兩碗魚片粥之後,就被烤魚的香味吸引,走到甲板上,就看到老錢頭喝一口烈酒,烤一塊魚肉,吃一口就丟進海裏,臉上的神色淒愴,像是在祭奠著什麼人。
這也是他在船上的地位特殊,所以孫二爺他們才任由他這麼糟蹋魚肉,要換了別人,非吊起來狠狠抽一頓鞭子不可。
要知道,這可是傳說中海神的肉,就算我們自己吃不完,帶回去賣給那些曆年被巨帶魚禍害的來往客商,想必大把的人願意砸銀子嚐嚐神是什麼滋味。
孫二爺不就是這麼說的麼?
反正就算我們自己吃不完,在這極北之地也不怕壞掉。
這不,一條大魚割了幾千斤的肉下來,我們這一餐不過吃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其餘的都擺在甲板和桅杆上凍著呢!
天然冷庫,保鮮的效果杠杠滴!
我本來就是為了覓食而來,既不想多管閑事,也不想去揭人傷疤,隻是自顧自地拔出大寶劍,在他烤好的魚肉上分了一塊。
要說老錢頭烤魚的本事真是一絕,魚肉表麵烤得焦黃,正是剛剛好的樣子。
金黃的表麵被高溫烤得爆裂,露出下麵雪白的魚肉,清亮的油脂化開,從每一絲魚肉的縫隙裏流出來,不用動口,光是聞一聞,看一看,就能讓人食欲大增。
老錢頭知道我是他得罪不起的人,就像沒看到我一樣,隨我怎麼做,我們兩個人就坐在甲板上,一言不發地烤魚、喝酒、吃肉。看似對飲,卻又格格不入。
一直到酒過三巡,老錢頭喝得有點多了,才突然流下了兩行老淚。
渾濁的眼淚被甲板上的風一吹,就凍在了他臉上深深的皺紋裏。
他要麼不開口,這一開口就像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地跟我講起了他這與大海搏鬥的一生……
知道嗎?就是這家夥,我的老船長,就是在一次出海的時候,命喪在這家夥口裏的……這家夥根本不是什麼神,就是一條大點的魚,是個畜生啊!
老錢頭瞪著被酒精燒得赤紅的眼睛,恨恨地啃咬著手裏的魚肉,像是報了血海深仇。
他先是嚎啕大哭,哭著哭著,又哈哈狂笑起來。最後,一頭栽倒在甲板上,很快就聽到響起了沉沉的鼾聲。
這就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哪!
我歎息一聲,伸手把他拽起來,就要往船艙裏扔去,不然他要在這甲板上睡著,非得凍死過去不可。
臨走的時候,我端起那盆魚肉,正要收走,忽然想起老錢頭嘴裏的老船長,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把剩下的酒和肉,一股腦地都倒進了海裏。
算我敬你的。
我淡淡說了一句,便拖著老錢頭轉身離開。
但我從未想過,在這極北之地的絢爛極光下,我居然由一碟魚肉、一壇烈酒,和一個老船工的故事裏,對生命的含義,又有了新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