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1672年,一個鄉村婦女的非正常死亡(1 / 3)

——讀《王氏之死》

朱千華

1668年7月25日郯城縣發生了地震。傍晚,月亮剛剛升起,除了從什麼地方發出的一陣可怕轟鳴聲往西北方向而去之外,一點預告也沒有。城鎮裏的房屋開始晃動,樹木先是有節奏地搖擺,然後是更厲害地甩來甩去,樹梢都快碰到了地上。接著一陣劇烈的震動使整片的城牆和炮台、縣衙門、寺廟以及幾千座私人住房全都倒塌下來。街道和房屋底下開了很大的裂口,水從地下噴射出來高達二十多米,水流衝下道路,淹沒了溝渠。那些站著的人感到他們的腳好像踩的是旋轉而失去了控製的圓石頭,摔倒在地上。

世界漢學家,我頂禮膜拜的有兩位:高羅佩與史景遷。高氏狄公案係列伴我度過學生時光,徹夜捧讀的情景曆曆在目,隻是高氏早已作古,那種激動人心的閱讀快感也很久沒有了。一直到史景遷出現。當然,現在再來說史景遷似乎已經過時,但是我不能忘記他,如同我記得高氏一樣,在我寫作的同時我感覺他就坐在我的身邊。目前我讀到的史氏作品,有遠東版係列八冊,廣師大版《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這麼多書讀下來,耗費我半年光陰。遠東版史氏著作讀完之後,一直滿懷期待史氏新作麵世,令人遺憾的是,《前朝夢憶》不盡如人意。想來想去,讀張岱的人很多,很多篇章都能背誦。那樣精妙的文字,經由你的一番描述,總讓人索然無味。

遠東版的《王氏之死》是所有中譯本當中最薄的一本,也是史氏作品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本。《王氏之死》敘事地點是山東郯城縣。當地“沒有任何可出名的事情,沒有什麼傑出人物,有關經濟和社會狀況的數據匱乏”。

這話有失偏頗。郯城乃古郯國故地。“孔子師郯子”的典故即發生於此。

郯城縣我去過。二十多年前,我從揚州坐班車去郯城,半天時間即到,那是蘇魯兩省分界線,過了新沂就到郯城。時值深秋,逛蕩城中,不見車水馬龍,人煙不甚稠密。猛抬頭,見一尊雕像,峨冠博帶,氣度非凡,矗立十字路心。乃是郯子。匆忙拜謁,繞雕像數周,良久離去。

問訊地方古跡,有長者遙指馬陵山,言魏齊馬陵戰遺址,可為一觀。第二日,急驅車前往。據我所知,馬陵古道遺跡,史書中語焉不詳,世人皆言山東莘縣最為可靠。然郯城馬陵古道亦頗神秘壯觀。馬陵道在郯城縣境馬陵山地段,南起大尚莊鄉孫家塘,北到清泉鄉九道灣,在郯城縣境約40餘公裏。

馬陵道分山頂道、山澗道、河穀道,馬陵道旁,有關馬陵之戰的地名、村名比比皆是。

總體上來說,郯城是一個古國所在。這就是我對郯城的印象。這樣一個經濟落後、十分偏僻的小縣城,在曆史長河中隻能隨波逐流上下沉浮,從不見什麼大風浪,平靜得讓人幾乎忘卻。直到有一天,遙遠的大洋彼岸,有位大胡子先生,把這座默默無聞的魯南小縣城,帶到了世人麵前。

史景遷的《王氏之死》寫於1978年。1978年是中國曆史蘇醒的年代。

現在讀這本書的很多年輕人,那時還沒有出生。當時,國內幾乎無人知道《王氏之死》已經出世,更無人知道王氏和她生活的那個郯城。

王氏是誰?她隻是曆史故紙堆中螞蟻一樣渺小的農村婦女。她的名字,她的家世,她的容姿,皆無從查考,我們隻知道她姓王。而且,在快要讀完全書時,王氏才在行將收尾的第五章中,無聲無息地輕挪金蓮走到我們眼前。

然而,她沒有走到前台的聚光燈下讓我們看清她的身段與容姿,她出現在我們視角裏仍是朦朧的身影。偌大的曆史舞台容不得她逗留片刻,很快,她便隱身於一片渺茫的背景中,就像一個上不得台麵的丫環,匆匆給主人端茶倒水之後,惶恐離去。

等讀完全書,我們才發現史景遷是位敘事高手。一個朦朧的王氏,吊足了我們的閱讀胃口。其實讀者想知道的,隻是一個真實王氏的故事。“王氏之死”這樣的題目,就好像作者洞悉王氏經曆,要給我們講述一個女人的情感曆程一樣。其實不是。史景遷所要描述的,是王氏所處的生活環境與社會背景,即魯南小縣城的一段曆史。

如果把曆史比喻成一棵大樹,我們以往讀到的曆史,基本上是樹根、樹幹、樹冠、枝葉。而史景遷呈現於我們麵前的,是鋸開樹幹後出現的橫斷麵——那種更為深入的一圈圈的年輪。當我們讀完全書,感覺意猶未盡,想看清楚王氏的真實容貌。史景遷攤開雙手抱歉地說:“其實她的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你無可奈何,因為他的這本書,你已經讀完了。

不錯,史景遷找到了一個絕好的視角,那就是名不見經傳的王氏。這種寫法,常有大手筆所為。《紅樓夢》從不起眼的劉姥姥開始,開啟了大觀園大門。小人物再怎麼卑微,也是社會存在的一分子。這樣的小人物,往往最能真實地反映出大曆史的本來麵貌。《王氏之死》的敘事,是從一次強烈地震開始的。1668年7月25日晚(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時),在山東南部發生了一次曠古未有的特大地震,震級為8.5級,極震區位於山東省郯城、臨沭、臨沂交界處。史稱郯城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