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釣台的春晝(2)(1 / 2)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頭來一看,四麵的水光山色又忽而變了樣子了。清清的一條淺水,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圍的山包得格外的緊了,仿佛是前無去路的樣子。並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隻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鉤的一聲過後,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岩頭,隻沈浸著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裏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隻。前麵的所謂釣台山上,隻看得見兩大個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裏的那座祠堂,也隻露著些廢垣殘瓦,屋上麵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象是好久好久沒有人住了的樣子。並且天氣又來得陰森,早晨曾經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雲堆裏了,餘下來的隻是時有時無從側麵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船靠了山腳,跟著前麵背著酒菜魚米的船夫走上嚴先生祠堂的時候,我心裏真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裏要遇見一個幹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廳裏坐定,和嚴先生的不知第幾代的裔孫談了幾句關於年歲水旱的話後,我的心跳也漸漸兒的鎮靜下去了,囑托了他以煮飯燒菜的雜務,我和船家就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台。

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麵約兩裏來遠,東西台相去隻有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穀。立在東台,可以看得出羅芷的人家,回頭展望來路,風景似乎散漫一點,而一上謝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則幽穀裏的清景,卻絕對的不象是在人間了。我雖則沒有到過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時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見過的威廉退兒的祠堂。這四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樣,所不同的就是在這兒的變化更多一點,周圍的環境更蕪雜不整齊一點而已,但這卻是好處,達正是足以代表東方民族性的頹廢荒涼的美。

從釣台下來,回到嚴先生的祠堂─—記得這是洪楊以後嚴州知府戴(pan)重建的祠堂─—西院裏飽啖了一頓酒肉,我覺得有點酩酊微醉了。手拿著以火柴柄製成的牙簽,走到東麵供著嚴先生神像的龕前,向四麵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題在那裏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筆。最後到了南麵的一塊白牆頭上,在離屋簷不遠的一角高處,卻看到了我們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鄉夏靈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堯夫而又略帶感慨的詩句。夏靈峰先生雖則隻知祟古,不善處今,但是五十年來,象他那樣的頑固內容的亡清遺老,也的確是沒有第二個人。比較起現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來,他的經術言行,姑且不必去論它,就是以骨頭來稱稱,我想也要比什麼羅三郎鄭太郎輩,重到好幾百倍。慕賢的心一動,熏人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筆,我也向高牆上在夏靈峰先生的腳後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裏,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

從牆頭上跳將下來,又向龕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覺得酒後的幹喉,有點渴癢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靜坐著喝了兩碗清茶。在這四大無聲,隻聽見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衝擊到那座破院的敗壁上去的寂靜中間,同驚雷似地一晌,院後的竹園裏卻忽而飛出了一聲閑長而又有節奏似的雞啼的聲來。同時在門外麵歇著的船家,也走進了院門,高聲的對我說:“先生,我們回去罷,已經是吃點心的時候了,你不聽見那隻雞在後山啼麼?我們回去罷!”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寫半日的遊程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後,我因為天氣實在好不過,所以就擱下了當時正在趕著寫的一篇短篇的筆,從湖上坐汽車馳上了江幹。在兒時習熟的海月橋、花牌樓等處閑走了一陣,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覺得一個人有點寂寞起來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氣便走到了二十幾年前曾在那裏度過半年學生生活的之江大學的山中。二十年的時間的印跡,居然處處都顯示了麵形:從前的一片荒山,幾條泥路,與夫亂石幽溪,草房藩溷,現在都看不見了。尤其要使人感覺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兩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樹;當時隻同豆苗似的幾根小小的樹秧,觀在竟長成了可以遮蔽風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長林。不消說,山腰的平處,這裏那裏,—所所的輕巧而經濟的住宅,也添造了許多;象在畫裏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雖仍依陽,但校址的周圍,變化卻竟簇生了不少。第一,從前在大禮堂前的那一絲空地,本來是下臨絕穀的半邊山道,班在卻已將麵前的深穀填平,變成了一大球場。大禮堂西北的略高之處,本來足有幾枝被朔風摧折得彎腰屈背的老樹孤立在那裏的,現在卻建築起了三層的圖書文庫了。二十年的歲月!三千六百日的兩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這一短短的時節,來比起天地的悠長來,原不過是象白駒的過隙,但是時間的威力,究竟是絕對的暴君,曾日月之幾何,我這一個本在這些荒山野徑裏馳騁過的毛頭小子,現在也竟垂垂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