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昔有東涼儒,高名喚雲蒼,青衫緩帶起,衣袂別君王。
東涼雲蒼歿,江泱西沿生。奈何生相錯,黃泉布羅棋。
東涼國似盛唐,胡姬酒肆,白馬寺林。
大道上,人聲鼎沸,沿路小販無數,飛簷高樓,濃色重彩,時有貴女進出,民風開放。
在這當口,街頭忽現一人,青儒衫,白玉冠,緩步走來,衣帶當風。
街上有人見他,遙遙一拜,長聲,“弟子見過駱師公。”
駱師公?
街上的女子紛紛以袖遮麵,偷偷自縫隙裏看那個人,竊竊私語。
在這長安中,能被人以駱師公相稱的,除了當今的帝師大儒駱雲蒼以外,再無旁人。
駱雲蒼對那弟子點頭,又前行。
淡然自持的模樣,看得許多大家小姐春心萌動。
駱雲蒼漸漸被看得有些不自然,步子加快,看到前麵酒旗招展,他連忙閃身而入。
身後,無數小娘子歎息,君子真真薄情啊。
總算是變相逃過一劫,駱雲蒼抬袖拭了拭額角薄汗,暗想,“這身子近來,未免太過虛弱了。可歎新帝不穩,自己歸園修養的打算也遙遙無期了。”
“雲蒼大人少有的狼狽啊!”聲音清朗,暗含笑意,“莫不是姑娘們太過熱情,如狼似虎的,嚇到了先生?”
駱雲蒼聽聲便知來人,不緊不慢的回到,“江泱此言差矣。”放下衣袖,不出他所料,果真是陸江泱持杯坐在窗邊,帶著抹調笑看著自己。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
自己雖虛長了陸江泱八歲,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人的風姿卓卓。陸江泱十五歲的年紀,路遇先皇,暢談一夜,次日當朝官拜上大夫。
當初聽到旨意時,駱雲蒼怕先皇因愛才而太過草率,曾上書攔了一攔。怕的是,這陸江泱少年心性,禁不得富貴榮華如此突然,也怕他恃縱而驕,反而做不成事。
先皇聽罷,卻隻是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說,“雲蒼,他可助我兒立萬世基業呢!”
眯了龍目看著自己,駱雲蒼看得出來,他對陸江泱很是滿意,暗自嘀咕,“我也能幫少帝。”
“雲蒼。”東皇走到書案前,摸著那奏章道,“待少帝登基,你便給我守陵來吧。”
屋子裏很靜,駱雲蒼久久無言。
後些時日,不知哪個多嘴的宮仆,把他欲攔陸江泱進位的事說了出去。朝中一時流言四起,說他自持為東皇伴讀,記恨新近的寵臣,不惜以命相要挾。
更讓駱雲蒼無奈的是,這陸江泱自打入了朝,沒一件事不針對他。
他說和,他說戰;他說減,他就說增;他說節儉養民,為天下表率,他說那是彰顯皇家氣度......總之,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們二人不合一樣,街上見了,還要打趣個一兩句。
一年後,東皇病重,歿。諸事前幾日都已落定,咽氣前的遺言卻隻一句,“讓駱雲蒼給朕守陵。”
駱雲蒼奉旨守陵,屋子建好了後,家當也搬來了,同帶著的還有一個老仆,一個丫鬟。
本欲在此研究自己到底哪裏做錯的他,隻吃了三月的素食,便又收到新帝的旨意。
迎自己的,是個束了發的玉麵少年郎。
駱雲蒼記得很清楚,那天天氣不是那麼好,雲裏隱隱有黛色,看不到日頭。城外短柳亭旁,斜斜的生了些芍藥,那日,開得極豔。那麼美麗的顏色,卻沒能蓋過亭中少年自飲自酌,一舉一動的優雅。眼神迷離,他喝得已是有些微醺,歪頭習慣性的看向小路時,看到了駱雲蒼。
駱雲蒼雖是不願,卻也知道少年已身居宰相的高位,於是抱拳低目,向著少年的方向長揖到地,“下官駱雲蒼拜見陸大人。”
陸江泱愣住了,慢慢的眼裏積了淚,一個眨眼,清跡便現了出來。感覺麵上發涼,已是宰相的少年忙以袖遮麵,悶聲道,“請起!請起!”
暗自懊惱,覺得總這麼遮麵不是個樣子,便不著痕跡的甩袖轉過了身去,背對著駱雲蒼,以話相問道,“駱大人.......一路可還安好?”
這一連串的動作看在駱雲蒼的眼裏確是在下馬威,他心性沉穩,隻當陸江泱是少年傲氣,故意來折辱自己,當下也就冷聲回答,“承了大人照顧,在下這三月來難得悠閑。”
陸江泱的背影僵了一僵,“你說這話是何意?”
“何意?”駱雲蒼這三個月苦思冥想,他本是先帝的伴讀,後入朝堂自為其心腹,先帝臨死時的遺召,著實沒有道理。後來聽聞這少年已登宰相位,才恍然大悟,合著是為他!許是自小接觸皇家氣度,高位於他駱雲蒼沒什麼特別,可是因此而使自己和先帝有了間隙,這實在讓駱雲蒼對這陸江泱難以釋懷。
是爾,這語氣難免悲憤了一些。
“當年,你少年得誌,確是我試著攔了你的官路。但那是為了這東涼的社稷,你未曾科考,未曾諫言,未曾入仕,不過讀了幾本雜書,便敢當先皇麵誇大其辭。便從這一點,我便知你不知收斂,不懂進退。想得是把你帶在我身邊教導著,待你懂得仁政施民時,再放你進官場,護你幾載,來日定是東涼的賢才!”
陸江泱麵上薄淚已幹,聞聽此言,猛地轉過身來,麵上不可置信,“你.....願意把我帶在身邊教導?”
駱雲蒼自由飽讀詩書,以儒家的謙謙君子著稱,此番難得動了氣,卻又覺事已至此,多說未免顯得自己小氣,隻是長歎一聲,“江泱,你有大才,隻要進退得度,來日前途不可限量。我陸雲蒼當年未看清這一點,被先帝所棄實屬應該。今日得少帝恩賜,得以重返,定當辭官歸隱,再不問朝堂事。如此一來,你也不必費盡心思要剔除我這個眼中釘。我在長安停個三月,若你難解當年之恨,自可來城東的宅子來找我。我定自縛荊木,任你差遣。”
言罷,又看著少年空洞的眼說,“你若肯放我歸鄉,不再追究,那我們就此別過。”
昔日意氣風發的大儒,今日坦誠相對的君子,都是那般坦然,那般淡然。陸江泱突然覺得,或許,自己在駱雲蒼眼裏,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認識到這一點,他有些頹然的撐住了身子,看著亭外距自己不甚遠的駱雲蒼良久,啞聲道,“我在城外箐莊中,有一書閣,久而無人打理了,你挑些時候,便去莊裏住住吧。”
隻是看管書閣?
駱雲蒼料他公務繁忙,平日到不得那書閣去,一來自己落個清靜,而來贖清了那莫名的罪孽,他喜得如此,朗聲應了,轉身上馬,素衫流轉,人影慢慢遠去。
自那後三載,陸江泱都住在城中,未去那書閣一步。
直到一秋日,箐莊的管家來找他,說得是這月駱雲蒼咳血了。
陸江泱手中狼毫狠勾,明日早朝欲遞的奏折就這麼毀了,繼而隨手翻過一頁,寥寥寫了幾筆,扔給管家,人到了門外,聲音才傳來,“明個兒,給我遞上去。”
管家傻眼了,那折子上可有一片好大的墨跡呢!就這麼遞上去?
陸江泱策馬來到二皇子的府中,直接自牆上越過,徑自遣了人去通報今日在此留宿的長公主齊憐來。
齊憐頭也未梳,匆匆趕來,見陸江泱也不惱他攪了自己的清夢,反是問他,“江泱,出什麼事了?”
那是的她,不過十五歲,還是東涼的長公主,對陸江泱,芳心暗許。
陸江泱看著齊憐那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眸道,“他吐血了,我想帶禦醫出城,為他診治。”
齊憐知他說的是那自小看顧自己無數次,要自己悟那公主之道的駱雲蒼,當下不由掩口驚呼,忙派人去尋了今日給二皇子看病未去的劉禦醫來,自己又拆下腰上掛的玉佩,算是給他出城的信物。
陸江泱滿心的是那駱雲蒼,未怎麼謝齊憐,就出了城。
劉禦醫診斷的結果是,鬱氣不解。
陸江泱不明,要他直言。
劉禦醫在宮裏給皇室做了一輩子的大夫,什麼樣的病症沒見過?當下捋了捋胡子說,“駱大人當年是宮裏的常客,先帝年少時總是與他徹夜長談,莫說東涼內外,便是在西沿,也掛得上名號,與現在獨處這書閣的境遇,可謂是天壤之別。大人可知,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是最折煞人心思的。”
陸江泱不語,本以為把他護在這閣中,讓他得以修養,哪想竟是自己害了他。
劉禦醫見這宰相大人麵色不對,知道這事與他脫不了幹係,卻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開了幾次修補的藥。他再過幾年就可以告老還鄉了,沒必要觸這個黴頭。
陸江泱在駱雲蒼的廂房外站了一宿,次日清晨回府拿了折子,換了朝服,進宮了。
少帝坐在書案前,冷冷的看著他素來倚為臂助的宰輔,良久才道,“你太自私了。”
陸江泱跪在地上,動也不動,隻是重複一遍自己的話,“駱雲蒼身為大儒,學識淵博,埋沒荒園實屬不該。望皇上成全,把他早日調回朝中委以重用。”
話還未說完,一個青花的筆洗就擦著他的額角飛了過去,他仍舊麵不改色的說完。
少帝怒,拍案罵道,“都道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陸江泱,你為個駱雲蒼這般出爾反爾,你丟不丟人?我又焉能留他!”
一道血跡沿著未弱冠的少年額角劃下,陸江泱抬頭看著這個自小認定的皇帝,平靜答道,“反正我過不得幾日,就要去西沿了。先把他召回來,委以帝師之名,待我離去,也好讓他助你打理國事。你,務必要照顧好他。”
少帝氣極反笑,“江泱,你威脅我?”
“不。”陸江泱低頭,看著地上凝結的血,“我求你,求你看顧好他。”
少帝見他這般模樣,忍不住出言勸道,“駱雲蒼這輩子求得是安這黎民社稷,輔佐明君,少年時為了父皇便沒少吃苦。父皇走時讓他遠離朝堂,一是為了他可以隱居修養,好好補補他少年時耗費的心血,二是西沿的暗殺次數越發多了起來,他若再留在朝中,必不得善終。而今,你強拽了他回來攪這渾水,我任你妄為,著實是我的過錯。這三年來,他靜養不出,還是咳了血,你這一去數載,留他在這裏獨撐,我又如何保證得了他的安危?”
“你保得。”陸江泱語氣篤定,目光深沉的看著少帝,“你若保不得,我便不回來了。”
少帝被他噎了一噎,待他出得門去,才反應過來,大罵,“豎子!有你求我的時候!”
駱雲蒼醒來的時候,人已是躺在宮裏了。
“雲蒼!”自己還沒怎麼清醒過來,手就被另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
他迷茫看過去,一襲明黃映進他的眼裏,他楞了一愣,慌忙就要起身。
少帝不是似他一般的文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聲不響的使了個巧勁,看著被他按著躺回去的駱雲蒼笑道,“雲蒼莫急。我已處置那囚了你三年的陸江泱,當年若是沒有他,卿不會被趕去為先皇守陵。而今,卿重回朝堂,我自當拜汝為師。還請雲蒼念吾年幼衝動,原諒朕吧。”
駱雲蒼一下子接受不了那麼多信息,呆在床上。
少帝見他這幅模樣,幹脆朝他一拜,“朕失德,自當罪己以示萬民,奈何朝事頗重,朕若果是苦修去,隻怕加江山動蕩。如此,隻得委屈雲蒼,看在江山萬民的份上,代先皇再教導我這不孝子吧。”
駱雲蒼打死也不敢受了這一拜,慌忙側身,一不注意,從那床榻上滾了下來。
少帝忍笑忍得辛苦,暗道這自小教導自己的大儒什麼時候這般失儀過。眾人扶了駱雲蒼回到塌上,駱雲蒼尷尬的玉麵微紅,少帝體貼,當下甩袖對著眾人喝道,“都下去,閑雜人等不得入內。”眼角向門外一抹墨綠的衣角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