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假麵具中的愛情(1 / 3)

[法]巴爾紮克

午夜的鍾聲已經響過,巴黎的一切卻還在活動著;整個都在騷攘,整個都在追求快樂;這是狂歡節最後一天的夜晚。

萊昂·德·泊勒伐,騎兵隊裏年輕的軍官,剛走進歌劇院的跳舞會來,在擁擠雜遝的人海當中徘徊了個把小時,沒有遇見一個相識的人,對兩三個向他打招呼的婦女的乏味語句他絲毫都沒有理會,塵埃窒住了呼吸,熱得喘不過氣來,他被這次蒙黑怪物刺耳不絕的尖銳聲弄糊塗了,他撫心自問,這難道是所謂快樂?於是擠到門口就想退出去了。

這時候,有兩位戴假麵具的婦人正走下客廳的台階來,她們優美的姿態和豔麗的服飾非常惹人注目;一個沒戴麵具、麵貌和藹的男子用手臂挽著她們。一陣稱讚的聲音從她們周圍升起,一群輕佻的年輕人開始跟在她們身後,向她們說著獻殷勤的話。

萊昂也像別人一樣地跟著;好奇的群眾都圍上來,而且越來越多了。不久,迎麵來了幾個也被人跟著的出色的假麵和她們會合在一起。因此,更加混亂,以致那兩位貴婦人之一,看來挺年輕的那個,突然發現自己和她的同伴分開了,於是她向四周擔心地探望,想找到一個保護者。她的目光落在關切地跟隨著她的萊昂身上了,同時敏捷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喂!我請求你,”她用一種動人的聲音向他說,“帶我出去,幫我找到我的同伴。”

“謹聽你的吩咐,漂亮的假麵,不要害怕,請跟我來,信任我為你效勞。”

於是他用一隻胳膊來挽住她,另一隻把擋住他們去路的一切推開,他帶她到掛鍾室,請她坐在一張蒙絨長凳上麵,便想替她去找點飲料。

“不,別忙,”她對他說,“我沒有什麼? ?對於這種無謂的恐怖退縮,我覺得有點可恥。”

“但是在我,我倒滿心感謝它;托它的福,我才被你挑選來做你的保護者。”

“是的,我承認你為我幫了忙,非常感謝;我還要懇求你的保護,幫我去找到我的同伴。”

“怎麼,你想馬上離開我嗎?啊!就算是答禮,也得允許我陪伴你一些時光。”

“好,算作答禮,我們來談天吧。”她高高興興地這樣說。

他們重新就座,談話便開始了,彼此在機智而頗有趣味的言語中消磨了不少時光。終於那可愛的假麵具又提到要找她的同伴。

“但是,”萊昂說道,“究竟是些什麼同伴呢?母親,姐姐,還

是丈夫?”

“丈夫!不,謝謝上帝。”

“你沒有結過婚嗎?”

“我是過來人了。”

“怎麼,已經是寡婦!我真替你叫苦!”

“誰對你說我要叫苦?所有的丈夫是不是都很好?所有的男子是不是都很溫和?其中可有一個值得惋惜的嗎?”

“啊!真會罵人!誰要是能夠在你心中激起比較公正而溫柔的感情,那真是千幸萬幸!”

“對一個男子,我決計不會? ?”

“怎麼,你想使那些崇拜你的人永遠失望嗎?他們倒是無疑的? ?”

“我沒有什麼崇拜者,我剛從別處來,我這裏一個人都不認識。”

“一個人都不認識!啊!漂亮的假麵,我第一個來署名吧,而且永遠是最熱誠,最最忠實? ?”

“忠實的,天哪!你假如再繼續用這種口吻,我就要離開你了。”

“什麼?難道忠實? ?”

“忠實不過是人家假裝套住自己,其實想套住別人的一具鎖鏈。我是自由的,完全自由的,我希望永遠是如此;任何男子都不能使我違背我的誓言。”

“可是我,我不再是自由的了,這我感覺得到,但是我並不叫苦。鎖鏈是為我一個人的,你不能阻止我愛你和希望? ?”

“噯,不,不,先生,我一點都不要人家愛我,我不要人家向我說這種話,尤其是希望。”

“但是,你這殘酷的假麵,不可捉摸的假麵,你究竟要什麼呢?我至少要怎麼做才能得到你的憐憫呢?”

“要不瘋狂,不欺詐,不把自己所感到的一點加以誇張;休想用幾句極浪漫的話,一點假裝出來的溫柔,叫一個有理性的女子變更她的計劃;要順從、謹慎,有耐心,等我的念頭十分固定了,我的主意堅決了,那時候或者? ?”

“那時候或者?? ?可愛的假麵,完全說出來吧,宣告我的命運? ?我聽從,守秘密,歸順,有耐心,我一切都答應? ?”

在這樣說著的時候,萊昂用燃燒著愛情和希望的眼光注視著這張固執的假麵具;透過那麵具,有兩隻又大又黑、溫柔而晶亮的眼睛,顯出一副冷靜仔細的神情在打量著他。

她並不注意他剛才用來表白那熱情的語氣,繼續用一種親切的態度說道:

“這根緞帶,英武的標誌,證明你在軍隊中服役,是不是?”

萊昂被這冷靜怔住了,隻能用一個肯定的點頭來作為回答。

“哪一對?”

“我是騎兵第六隊的隊長。”他不大高興地回答。

“你是在假期中吧,也許是的?你的家在這城裏吧?”

“不,我的家是在遙遠的外省,清白而安分守己的,不過,不十分有錢,我同我的隊伍開來此地。像你一樣,我在這裏一個人

都不認識,像你一樣,我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偶然的機會把我引到這裏來,好像就為的要使我一下子失落我的靈魂,我的自由,我的安寧? ?”

“更為的是在此地找到一個殘酷的女子,一個不知恩的人,是不是?? ?這些原是用慣了的大話。但我對於有時是這般善意的這個偶然的機會卻公正得多了,我開始相信它在我們的接近上為我盡了不少的力,我感謝它將賜給我生命中所缺乏的那唯一的幸福。”

“可敬愛的神秘的夫人,但願我能跪在你的麵前,並且在那兒發誓:從今以後,感恩而且卑下的萊昂·德·泊勒伐為了報答這樣一個甜蜜的自由,他什麼都願意去做哩!”

“一個自由!”她說道,“啊!你把那些話看做一個自由嗎?還找得到比這些男子們更誇口的人嗎?”

“對於懷著這麼大的熱情所希求的東西怎麼不吹幾分呢?? ?可是,輪到我,我究竟可不可以知道這個好尋我開心的誘惑者是什麼人?我能不能夠揭開這張向我遮住麵貌的可嫉妒的假麵具呢?”

“恐怕沒有那麼方便吧。”

“啊,我隻要能夠瞻望你的尊顏一刹那,並且能在那上麵領會到? ?”

“你不能在我的眼裏領會嗎?”

“你的眼睛是迷人的,但假如在那兒添上一個溫和的微笑有多好啊? ?”

她立起身來,隨即用一種較為嚴峻而冷酷的音調說:

“不,你永遠不會見到我,永遠不會認識我,而且關於我的事情一點都不會知道。”

萊昂愣住了,過了一會兒說道:

“誰見過一個比你更奇怪更任性的人呢?太太,我再打擾你

更久些也沒有用了。我知道,你要去會你的同伴? ?這須得去找她們? ?”

她對於他的氣憤並不介意,卻打斷了他的話頭,帶著一種幻想的音調發問:

“萊昂·德·泊勒伐,這是你的名字,是不是?騎兵第六隊隊長?你在這城裏還要呆些日子吧?”

“唉!關你什麼事呢?殘酷的,你既然不想再見我了,既然? ?”

“但是你怎麼見得我不想再見你呢?難道這樣幾句話就擾亂了世界上這些聰明人的判斷力不成!? ?我是很想再見你的? ?”

“噯!我的上帝,我親愛的,你怎麼樣啦?”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們背後叫起來,“我們找你已經兩個鍾頭了。”

這是那位漂亮假麵的女友同她的舞伴。大家重新見麵,彼此略為談了一些當夜發生的意外的事情。

“我真疲倦和厭煩得要命了,”剛來的那位貴婦人說,“我求求你,我們一齊走吧!”

“我很願意,我相信我在此地也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了。”

“怎麼,這樣早!”萊昂叫道,“至少你總得允許我陪伴到你上車子啊!”

她接過了他的手臂,於是他們跟在另一對的後麵。

“啊!我請求你,”萊昂繼續說,“把剛才非常不幸地被打斷的那句好話重說一遍吧!就是我們再見的問題: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用什麼方法?? ?請你想想在一刻之內我就什麼都失掉了,除了這番記憶;你不給它添上一點希望嗎?? ?”

“那麼,你不發脾氣了嗎?”

“別開玩笑,發點兒慈悲? ?你立刻就要溜走? ?我怎麼能夠?? ?”

“好,我在 M i—Carême 那一天的跳舞會裏是可以再來的。”

“三個星期!偉大的上帝!這對於我是三個世紀呀!”

“是的,三個星期!或者永遠。”

“等到那時候,我一定會焦急和厭煩得要死的。”

“這樣會把我的計劃完全打亂的。”

“你的計劃?? ?”

他們已走到門口,一輛馬車正向前駛來,夜晚使人辨別不出它的顏色和它的牲口;一個黑仆人把車門打開。

“至少,希望你,”萊昂接著說,“可憐可憐我的痛苦吧!”

“我相信我會想念你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便輕捷地登上了裝飾得很華麗的四輪馬車,接著,馬兒就像電光般地馳去了。

萊昂目送著這輛劫走了他新獲得的對象的車子;過後,他不想再進跳舞會了,便回到自己的住所,頭腦混亂,心情激動,夢一般的想念著這樁偶然的事情,並且責備自己為什麼不用一點方法來把它延長。

“但是這個迷人的神秘的女子,”他自言自語道,“究竟是什麼人呢?她那高貴而端正的樣子,她那驕傲而莊嚴的態度,要設想她是一個不正經的女子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想做什麼呢?她為什麼鼓勵了我又拒絕我呢?她有計劃,她探聽我生活的底細;和我碰見,在她居然可以成為一種幸福? ?然而我卻永遠不能看見她,永遠不會認識她!? ?也許她隻想尋我開心? ?啊!假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也懂得怎樣報複的!? ?但向誰報複呢?怎樣報複法呢?她可以不再到跳舞會來了,我或許會永遠找不到她了? ?這未免太可惜啦,她確實是很可愛的? ?她那輕盈窈窕的身段是何等動人!她的眼睛是何等美麗,她的聲音是何等悅耳!她的談話是多麼的富有才情!? ?這三個星期將成為無窮無盡的了!? ?不如利用這些日子來尋她,找到她? ?啊!還是早點睡覺吧!? ?”

可是萊昂怎麼也睡不著覺;為了開始他的追求,他很早就起床來。

第一個星期,他毫無休止地走遍了馬路、商店、熱鬧場所以及有玻璃門窗的地方,跟著那些使他想起他的不相識者的模樣來的女子們,犯了無數次的錯誤——差不多全是些失禮的言行,除了他自己都承認這是白費力氣而外,便毫無結果地過去了。從第二個星期起,就有點灰心了;在第三個星期中,他便開始問自己,是不是還要給一個也許是為了作弄他而故意在躲避他的撒嬌者去做玩具呢?正在這時候,他接到了這樣一封簡短的信:

德·泊勒伐先生一定會記得:星期四早上一點鍾,在歌劇院跳舞會的掛鍾的下麵,有人在等他。

讀了這紙條,他所有的希望又重新點燃了。在指定的那個日子,午夜的鍾聲響了的時候,萊昂早就坐在那掛鍾下麵了,完全浸沉在一種充滿著愛的焦躁和強烈的好奇心的激動之中。

好容易挨過了這個漫長的鍾點,直到那穿白色開口舞衣的可愛的人兒輕輕地走來的時候。她放慢了步子,讓那些同她一道來的人走在前麵,然後,點了點頭,接受了奔上前來迎接她的萊昂的胳膊。重見她是甜蜜的,心裏充滿著希望和幸福,他一麵溫柔地緊挽著她那隻圓潤的手臂,一麵便用動人的詞句滔滔不絕地敘述他所忍受過來的痛苦,他那些毫無效果的追求,他的思慮,他的焦躁。她冷靜地傾聽著,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頭。

“我的日子可比你的好過得多了,”她對他說,“因為我所要知道的關於你的事情,很快就得知了。”

“關於我?”

“是的,不錯;我打聽到了你對我說的確實是真話,而且我又聽說你是受到你長官們的器重和部下的愛戴的,大家還說你即使對待婦女也是老老實實,履行你答應她們的話的。”

“這不過是我的本分;還是談談我的幸福吧!你真的想過我麼?也許你對我的命運十分關心隻為的是希望我值得你敬重,因此你想知道? ?”

“是的,不消得這對於我的計劃是很有益處的。”

“嗬!你的計劃,可以讓我知道麼?我請求你,可愛的假麵,統統說出來;對於這個心靈早已被你占領的,隻要你說一句話,便可以永遠獻身給你的幸運兒,用不到有什麼不信任。”

“這樣真使我懊惱了!”她感歎地嚷道。

萊昂半晌不出聲。

“啊!”他終於說道,“停止這個惡作劇吧!為什麼要用這忽而冷酷忽而溫和的手段來折磨我呢?今天是最後一次的跳舞會了,你別再想溜走? ?我盯住你的腳步,不斷地跟著你,直到確信能再見到你,能在你跟前吐露我的願望,我的衷情,並且從你那裏知道那是些什麼計劃。”

“唉!不,不,不,預先要使我確信你的溫順和你的謹慎才好;我有幾個先決的條件,要得到你用名譽來擔保的諾言,用你的簽字向我保證實行它們。”

“我用名譽來擔保的諾言!我的簽字!”萊昂重複地說著。他很奇怪她對於在歌劇院跳舞會上的來往,也采取這種深思熟慮的謹慎和莊重的態度。

他注視著他的女友,她是局促不安的,像在幻想著什麼似的;她的胸脯顯然因為激動而起伏著,他仿佛覺得看到她假麵之下的臉漲紅了。她這方麵呢,她窺見了他遲疑和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萊昂自以為有使他下決心的可能了,便變得越發情急,熱辣辣地說道:

“可愛而不可解的人啊!好,算數,我一切都應承,我把上次跳舞會裏訂立的誓約重說一遍吧。要服從,溫順,謹慎;我盡先接受你的這些條件,隻要在報答我的時候能夠讓我得到令人醉心的再見的希望,並且最後能占有她? ?”

“是該那樣。”她心不在焉,悄悄地說,這與其說是在回答他剛才向她說的話,倒不如說是在答複她自己心裏的話。

可是萊昂隻留意到能夠激起自己感情來的那種口氣。

“啊!我太高興了!”他叫了起來,“來,可敬愛的陌生太太,跟著我跑出這討厭的人群,讓我好好地高興高興吧!到了那邊,允許我除掉你這張討厭的假麵,接受你的命令,而且可以比在這兒更自由地表達我的情懷。”

他一麵說著,一麵溫和地拉了她走;她卻突然停住了,縮回了她的胳膊,重新現出那副在她仿佛是很自然的驕傲的態度來,並且用一種沉著冷酷的音調向他說:

“你這種想法是大錯而特錯了,德·泊勒伐先生,你那種輕浮的感情和無用的表白傷害了我,使我感到不快。請你相信我,我絕不是像你大膽地臆想的那樣的人物,我有資格從你那裏得到更多的尊重和敬意。我雖然極願意原諒你這種過失,因為我承認我的獨特的行為會使你發生誤會,但你必須照我所說的去辦:明天你可以得到我的音信,你就會知道我所決定提出的那些條件;在那以前,要有耐性,並且等候安排。”

說到這裏,她便投身到人群中去,想要溜走,他連忙跟了上去。

“不。我不放你走,”他叫起來了,“你不要這樣子離開我,硬心腸的人啊!你燃起了我的熱情,激起了我的相思,然後拋棄我? ?”

“送我上馬車!”她用一種命令似的口氣對他說。

他捏住了她伸給他的那隻手,便又開始他的苦訴和祈求了,但終究不見效果。

忠實的黑仆人已經站在門口,那陌生女子匆忙地奔上了她的車子,同時對萊昂說:

“明天見,請你信賴我所答應你的話。”

“至少,總得允許我陪你一同去!”他大聲地說,並準備跨上車旁的踏板。

“把門關上,走!”她用力喝了一聲。

她的命令馬上被執行了,於是萊昂又一次眼看自己的希望隨著那個引起這些希望的女性一起消失了。

大家都可以想象得到萊昂第二天等待得多麼心焦,他幾次三番跑回寓所去看信是否已經來到。當人家把信遞給他的時候,他的快樂真是難以形容!但是他讀了下麵這些字句以後又是何等驚奇。

德·泊勒伐先生昨天顯然很盼望再見那位在歌劇院跳舞會裏會晤過穿白色開口舞衣的貴婦人。為了得到這種恩惠,他早已聲明過不論她要求他做什麼他都願意去做的。

下麵便是他能夠希望獲得他所懇求的事情的那些條件:

一、德·泊勒伐先生明天半夜裏應該呆在家裏:有個他曾經見過麵的可信托的男子來領他坐上一輛路旁雇來的馬車,這車子便載他到他的目的地去;不過德·泊勒伐先生必須同意人家蒙住他的雙眼。

二、他對他的向導不準發問,並且休想行賄(何況這是徒然的),必須順從地聽憑引導。

三、他必須保證不出聲,不吵鬧;對於黑暗不大驚小怪,並且絕不要求和他相會的女子打破那早已由她決定了的肅靜。

四、過後,他的向導重新來領他的時候,他必須跟他出去上車,從那邊到他的寓所也要保持同樣謹慎的態度。想要知道人家為什麼要他這樣做,那就得耐心地等待人家在立誓之下不允許給他的說明,而不作無謂的探索的舉動。

五、假如德·泊勒伐先生接受這些條件,他便可以在這信紙下麵寫明他願意遵守它們,並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把它套入信封,放在自己的門上,會有人來拿去。

讀完這封怪信,萊昂非常驚奇,兀然不動地站了好久,沉陷在一大堆思考裏,被千百種矛盾的情緒苦惱著。

他怎麼找得出這個出人意料的條約中那種煞費苦心的防範和預許給他的啟示有協調一致的地方呢?他那陌生女子高傲而冷淡的性格怎麼能夠跟這樣的約定相稱呢?

他再三地對自己說,除非是瘋狂而又輕率到了極點,才會在這樣的提議上簽字,去做這樣無益的追求。可是,那漂亮假麵的優美形象顯現在他的眼前,跳舞會裏那些生動的談話又重新浮上他的記憶,還有她那種驕傲和懦弱的對照,使人興奮的她處境的獨特,他這時候所引起的強烈的好奇心,以及不肯示弱的自尊心等等,混合起來便變成了一種不可抵抗的誘惑。有時候,他原也想到憑著這樣的預約,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領到一處陌生的地方去碰運氣,難免有點危險? ?然而也正是這種危險增加了吸引他的一份魔力。

“不,”他叫了起來,“一點也不用畏縮,為了得到這樣美妙的報償,很值得去冒這個瘋狂的險啊。”

於是這賢明的伽圖抓起一支筆來竟像一個輕率的人那麼寫了。

我接受要我承擔的一切條件,我用名譽擔保,絕對謹慎地履行它們,不過請允許我攜帶佩劍。

萊昂·德·泊勒伐

當天傍晚信就被取去了,第二天早上他收到另一封短簡,那上麵寫著這幾個字:

劍可以帶;不過德·泊勒伐先生絲毫都不用擔心他的名譽和安全。

沒有比那一天的日子更長的了。

兩小時以前,萊昂就把衣冠穿戴整齊了。他在自己屋子裏踱來踱去,當他聽到一輛馬車停在門口的時候,他的心開始卜卜地跳動。他拿了佩劍,趕快走下樓來,隨即碰見那個仆人。後者打著手勢招呼他上車,然後用蹩腳的法語尊敬地請求他容許蒙住他的雙眼。

萊昂並不反對。

馬車走了一些時候之後,黑仆人命令車夫把車子停住了。他扶萊昂下了車,又同他在人行道上走了百多步路,然後他們進入一座房屋,在那兒跨上了一個短短的樓梯,萊昂覺得自己被領著穿過了幾間相當寬大的屋子,終於走進一間非常溫馨的房間。這時候他的障眼布被解開了,於是萊昂好奇地向四周晃眼一看,發現自己是在一所暗室中,那端有扇開著的門,可以窺見被一盞白玉色燈光照得朦朦朧朧的一間漂亮的閨房。

黑仆人靠近他站著,一手提著暗燈,另一隻手指給他那閨房,並且低聲地說著:“誠實!肅靜!”便立刻隱去了。

萊昂放下了佩劍,飛快地奔了進去。一位婦人,就是他那不相識的女友,穿著一身簡單的便服,臉上戴著麵罩,半躺在一張沙發上麵。

萊昂跪在她跟前。

“我是多麼幸福啊!”他叫了起來,“但是為什麼老是對我遮住你的麵貌呢?我懇求你,再不要這樣神秘了,除掉你的假麵吧!”

他一麵說著,一麵便不耐煩地伸過手去,並沒遇到阻止,可是那燈光立刻熄滅了。

我們在他所尊敬著的黑暗中間,不便攜上一盞揭示秘密的燈火;我們不便打破這個再三地叮囑過的肅靜;我們隻能說明他的快樂是超過了他的希望,而且在這個歡聚中間,他從沒有想到要違背他的諾言。

時間迅速地過去,當房裏起著一陣輕微的響聲的時候,夜已深了;一扇秘密的門自行打開,那陌生女子便隱去了,房間裏隻剩下萊昂一個人。不久那黑仆人又來到他麵前,用一種尊敬的口氣,請求他再縛上那障眼布而跟他出去。

“不,”他苦惱而又生氣地回答。“我不出去,假如我見不到她,得不到? ?”

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像在他身邊似的打斷了他的話:“誠實!肅靜!”

萊昂向發出那聲音的方向衝過去,隻碰到一堵牆壁;他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一扇關得緊緊的小門,透過門縫,他隱約地瞥見一個迅速離去而漸漸消失的燈光。

“殘忍的,”他不敢揚聲地說道,“請停一會兒,隻有一句話? ?”

“誠實!肅靜!”黑仆人用堅決的聲調說。

“是的,”萊昂悲哀地回答,“誠實束縛住我,我曾經答應過,我服從,不過,我希望別人也能像我一樣信守著自己的諾言。”

障眼布重新被縛上了,萊昂跟著他的向導走出去上了馬車。不久他就到了自己的寓所。在那兒,一個人孤單單的,時而沉入甘美的回憶,時而掀起強烈的悔恨、歡喜、不安、瘋狂的愛的沉醉。他問自己:這莫非是一場幻夢?終於他進入了沉沉的昏睡中間去追尋那個殘餘的夢境。

誰能描摹得出他的不安和苦悶呢?當好幾天,接著一星期、兩星期、三星期地過去,而一點也得不到他所想望著的那陌生女子的音信,她甚至連安慰一下他的焦躁的心情都不肯了的時候。

他心裏很痛苦地在細想著那樁偶然的事情。

“哎,什麼!”他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的忠厚和誠實就隻是被一個來曆不明的、缺德的女子所利用和滿足她刹那間的輕狂嗎?嗬,不!我錯怪了,我辜負了她的殷勤。我曾經感覺過她的心因驚悸而加速地跳動過。喔!我可愛的情人,為什麼在我的愛情跟前你偏要回避呢?為什麼要把我舉到了極樂的巔峰而又立刻把我拋入失望的深淵呢?使我神魂顛倒的、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甜蜜時光的回憶,難道在你的心上就絲毫不發生影響嗎?”

萊昂正在對他神秘的情人發問的時候,被一封來信打斷了,這信正像是來回答他的質問似的。他熟識這個寫過那些條件的筆跡,高興得手都發抖地把它拆了開來,讀著下麵這些字句:

有多少幻想正在被我毀滅啊!何等可愛的希望行將消滅!多麼大的威信在倒落下去啊!你以為你是勝利了,但是被人安排的卻正是你呢!你以為在一個弱女子身上施以一種不可抵抗的威力而自豪了,但是服從她的意誌的卻正是你呢!無疑的,你在不耐煩地等待著見到她,認識她,想用你那方麵新的激情,和她這方麵新的弱點來樹立你對她的統治權,但這種時機卻一去不複返了,你和她之間一切都完結啦。

可是,你的行為的忠誠和高雅值得我這方麵多少的感激。我想,除了向你說明你這樣好奇地想知道的那些計劃,除了告訴你至少在你看來像是奇特的甚至是輕率的、然而靠著你我相信我將不至於後悔的那件事情之外,我再沒有更好的方法來對你證明我的感激了。

一個隻給我帶來了不幸、蹂躪、不公平和強暴的不相稱的結合,使我對於這個全然助強淩弱、承認不公平的悲痛的聯係起了難於克製的反感。因此,當我二十五歲那年成為自由、富裕、完全由我自主的時候,我便發誓要永遠都是如此,但不久我卻感到這種獨立不羈是由於剝奪了自然的最親切的安慰物才能保持得住的。於是我向四周矚目,可是找不到一個需要我的愛,我的溫情,愛我而又向我這樣表示的人。沒有兒女的悲哀不斷地苦惱著我,並且越來越成為一種真正的遺憾了。我生長在炎熱的地方,我的血液是沸騰的,我的感情是熾烈的,我究竟怎樣說呢?我逐漸構成了一個奇妙的計劃,靠著它,我可以享受到做母親的快樂而不至於受著可惡的壓迫。然而請不要以為我是一個蔑視一切的人,請不要以為我將社會上有用的法規一概當作妄說偏見。不,我對於這些倒是很看重的,如果隻有這一次我敢於把它們丟到一邊去,請相信我,那也隻有這一次啊,因為各種特殊的情況給了我方便來保全我的名譽。

我的計劃,一開頭是在擔驚害怕中想出來的,很快就使我非常的關心了。我承認它有一種羅曼蒂克的迷人的地方。這在我看來正是一種附加的新奇的魅力。這計劃很快就變成一種欲望了。你是知道我怎樣把它實現的,而且承你的情,賜予我獨身生活中所缺乏的那種幸福。起先我本打算什麼都不讓你知道,把你完全忘記的。如今我改變了念頭,想到應該給你一點說明。況且,如果我的願望達到了,我或許會在我所愛護的對象尚未自立之前就死去,他將繼承我所有的財產,但是我以為我不應該剝奪他自然的保護者。

請留意隨時隨地都會來要求你履行責任吧!時光一到,你便會收到一隻刻著誕生日期的分成兩半的戒指;那上麵鑲嵌著金剛鑽的表明是個男孩;女的是顆碧玉。這指環其餘的一半就交給孩子,萬一我死了,他可以憑著必需的線索去找到你,將這半個戒指呈給你;如果它同你的相合,那就證明他有受你保護的權利。憑我個人對你的尊敬,總可以使我確信他的要求不至於落空。

告別了,先生,告別了,萊昂;永別了!免去你以我為對象的各種奔走罷;找我是徒然的,因為在不多幾天之內我就要離開此地了。忘了這個你不認識的、你沒有辦法知道的怪物吧;忘了這個不可再得的一夜之夢吧!放快樂些,這是我對你唯一的願望。如果我能夠聽到你快樂的消息,我也會同樣感到愉快的。

“快樂!”萊昂怨恨地把信遠遠擲了開去,大聲說道,“她冷冰冰地通知我不該再見她了,她輕諾寡信地透露出我所喪失的一切代價要永遠被剝奪了的時候,叫我怎麼會快樂!但是她並不以為在逃避我,她是屬於我的;造成我們之間的關係的原是她自己啊。難道隻為把它這樣割斷而造成的嗎?不管她去哪裏,我都要追求她!隨時隨地都要要求我的權利。那她是規避不了的。”

沉思了一會之後,他又說道:“啊呀!我忘了她將要離開此地。或許她會回她的祖國去吧,那麼,汪洋大海就要來隔離我們。我是多麼的不幸啊!為什麼我先前要去那跳舞會呢?為什麼我會愚蠢得去接受她那些沒信義的條件呢?”

她突然要離開此地的消息給萊昂美好的希望一個極大的打擊,使他悲痛的因此而病了幾天。當他能出門的時候,他又精神百倍地開始他的追求了。但是在京城裏他原是生客,很少有成功的法門。於是不久他便陷於一種最苦痛的無可奈何的悔恨之中了。生命中經曆了這樣一個時期,他的性情上也就感染到一種無法去掉的憂鬱的色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