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我讀到柳亞子先生在1945年為表哥祝壽的四首七絕,深受感動。但第一首中“邯陵黨部”這典故出自何處卻不知道,便去信請教表哥。他那時年事已高,健康狀況欠佳,況值“文革”時期,可能有不便之處。豈料不多幾天,就得到他的複信,而且詳細地解答了問題,還指點出不少史實。當時我正在學習試寫舊體詩,把老友、詩人劉煉虹給我和給我表哥的兩首七律一並寄去,請他指正。同時,我的同事劉建華與朱關田同誌適值結婚,我在信中也煩他代為題詞作賀。表哥真是有求必應,不厭其煩地盡心教導。他對劉煉虹同誌贈他的詩,認為“獎飾過當,愧不敢受”,並自稱“三腳貓”,真是太謙虛了。並且為朱、劉兩位同誌祝百年之好,他寫了一闋頗有風趣的《一剪梅》詞,也就很快寄來了。那就是發表在這裏的第一封信。
1975年1月11日表哥來信中談到他“患麵部神經麻痹,醫治一個多月,方始痊愈,而又感冒,慢性氣管炎發作,咳嗽甚劇,夜不安枕,醫治近一個月,尚未痊愈,委頓不堪,然已不發燒,想無大礙也”。因我曾去信告訴他即將退休,故他在信中囑咐我:“那時,你若能來北京少住,我家尚可安頓。多年不見,我在朝不保夕之頹年,亦常思念及親故也。”從此,我就更加想念著去看望我的表哥了。
這年11月底,我退休。次年暮春時節,我來到了闊別已二十多年的首都探親訪友。
表哥原叫我侄女陳慧英邀我在他家裏住,不料我的兩個小孫子患腮腺炎,學校怕傳染不讓他們上學;我兒子烽英時常出差到外地,媳婦盛青萍也不能多請假,看管小孩的責任便落在我身上了。北京地域遼闊,表哥家在交道口,我兒子家在和平裏,我和表哥又隻好用書信傳遞消息了。
表哥很關心我,6月24日信中說:“你仍在代管兩個小孫子否?此次來京,我因多病,沒法陪你玩玩,而家中人亦忙於工作,幸而慧英表侄女還能陪你遊玩,你雙耳重聽,個人外出,想來不便,且有危險;烽英出差回來,當可抽空陪你。何時返杭,尚盼一談。”同月27日手書謂:“26日信今晨收到,欣悉你遊玩了頤和園等處。你能多住些時,那就很好。7月4日下午請你與伍禪、慧英同來,即在我家吃夜飯,慧英處請你代約,不寫信了。”
7月4日是我表哥八十大壽。兩天前,我同烽英想去買隻大蛋糕向表哥祝壽,誰知跑遍了幾條主要大街的食品商店,竟連一隻大蛋糕也見不到。
4日下午下著小雨,我先到伍禪家。我和伍禪、慧英及他們的小女兒阿琳租了一輛小汽車前往沈家。慧英帶去一隻自己烹調的椰子雞,椰子是她女兒回家探親從海南島拿來的;伍禪送我表哥一把南洋出產的藤扇子;而我隻帶去沈本千先生從杭州寄來的梁山舟寫的“壽”字和老同學黃源7月1日給我的信中囑轉達的一些話。
我深知表哥為人正直謹慎,心境坦蕩。這次他八十大壽,在京的許多老友要來拜壽,可是他一一婉言謝卻了,隻邀我們四人與他家人共同參加他的八旬壽宴。我們一到,他便從臥室裏很高興地迎了出來。我見他步履穩健,臉色紅潤,精神挺好,黑色的頭發和銀色的短髭梳理得整整齊齊,他穿一身中式服裝,看不出像個八十老翁的樣子。
韋韜表侄來邀我們去庭院裏,給我們拍了很多張值得紀念的照片。回客廳後,表哥很得意地取出他往年出訪印度時自己親手拍的那一小卷照片讓我們欣賞。他的大孫女小鋼捧來一隻定做的大蛋糕,我們分而食之。他見我耳聾,插不上嘴,連忙去搬來他自己著作的冰島文、俄文、日文等各種譯本讓我翻閱,還笑著對我說:“文學作品要譯得正確,真不容易。《子夜》裏麵‘鹹肉莊’這個詞被注解為‘肉類加工店’,顯然錯得可笑。”表哥的談笑風生,引得我們都哈哈大笑? ?
傍晚天晴了,天空出現了晚霞。表哥的媳婦陳小曼來邀我們進餐廳吃夜飯了。表哥端坐在正中央,形色從容。圍繞著圓桌坐的,除了我們四人而外,還有他的兒子、媳婦、兩個孫女及一個孫子,剛坐滿一席,非常熱鬧。杯子裏盛滿了鮮紅的葡萄美酒,我們頻頻舉杯向表哥祝壽,祝他健康長壽。小曼很殷勤地照顧我們吃菜。豐富的晚餐,大家都吃得很高興。飯後,表哥抱著小孫女興致勃勃地陪我們看電視,這是我在北京一個多月來最快樂難忘的一天。
7月27日,我預購到31日的回杭火車票。不料第二天淩晨三點半鍾唐山發生了七級的大地震,波及天津和北京。29日上午我去表哥家辭行,一路上我都擔心著表哥家的房屋和他老人家安全的問題。當我走進南三條的四合院時,望見庭院裏已搭起一頂避震的綠色帆布大篷帳,看到表哥安然無恙,我也就放心了。表哥見我到來,就去拿來我們上回拍的9張照片給我,還叫我轉給慧英11張。在表哥熱情的挽留下,我又與他全家人共進午餐。我見他隻吃半碗飯。飯後吃西瓜時,我順便問他健康狀況,他告訴我眼睛是由於在67歲到70歲那段時期夜裏看小字書看壞的,吃安眠藥幾十年都未間斷過。我說:“傅連璋醫師在一篇文章中講過,失眠時使用安眠藥,並沒有什麼壞處。”表哥答道:“是啊,我就是聽從傅連璋的話,才安心地吃安眠藥的。”臨別時,表哥接連大聲地說:“下次到北京時再來啊!”哪裏想得到從此一別,便成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