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自傳(1 / 3)

我生在舊時兩省、三府、七縣交界之地的浙江烏鎮。祖父、父親、哥哥都是中醫,兩位祖父醫道相當好,門生很多,遺留下來的不少脈案,曾由我表哥沈雁冰介紹給上海商務印書館準備出版,不料日寇進攻上海,被毀於“一·二八”炮火。

我六歲那年,父母相繼病故,就由哥嫂撫養。我小時候,家境不壞,哥哥為我請老師到家裏來教我讀古書,《論語》、《孟子》、《左傳》,都要我讀得會背的,白居易的《長恨歌》我也朗誦過三十遍,老師津津有味地講解,但叫個小孩子,怎麼能理解這些作品呢?自然是囫圇吞棗,作為隨口曲似的唱唱而已。

九歲跟姑母到上海考取了商務印書館附設尚公小學四年級。我表哥在該館編輯所任職,所以家裏讓我遠行。如今在教育部任初等教育司司長的吳硏因先生就是尚公小學的校長。最近出版的中學課本《世界古代史》、《世界近代史》是王芝九先生(我的級任導師)編的。尚公小學會計是吳校長的外甥趙體真先生,目前還和我通信。

尚公小學七年製畢業後,我考取吳淞中國公學初中二年級。二表哥沈澤民正在上海編《民國日報·副刊》。他贈我《中國青年》、《向導》這些刊物,使我受到先進思想教育。被害於“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的梅中林(湖北人)、楊顯(貴州人)二位同學在學校裏和我很接近,比我高兩年級的同學中,現任上海同濟大學校長的夏堅白,解放戰爭期間,我們還有信往來。

中國公學校長陳築山,同學們反對他,鬧風潮,一部分教員也對他不滿,離開學校。從浙江白馬湖春暉中學也因起風潮而出來的老師們在上海創辦立達學園,我就轉入立達學園。立達主持人是匡互生先生,他抱著自我犧牲的精神來辦學校,後來為立達奔走而死的,同學們對於他都起敬仰的感覺。老師們也受到他的教育精神和毅力的感召,克服一切困難來愛護這所學校,把學校當作自己的家來愛護它。有不少先生不但不領薪,還時常籌款來補助學校的開支。當時在上海大學執教的陳望道先生(現在是上海複旦大學校長)也來盡義務,教過我們修辭學。

我在立達,同秘密地參加C。Y。(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同學們的行動有時簡直是打成一片的。例如“五卅運動”,我是積極熱烈地參加的,上海學生總會還派我和賀美璿同學去寧波宣傳,為罷工的工人們募捐。

我的大侄女陳智英那時也被我帶來上海讀書。她很活潑,曾經化裝下工廠去做宣傳工作。她前後兩個愛人都是黨員。

黃源(本名黃河清)和我在立達同學時感情很好的。吳朗西也在江灣認識。同學夏俠自殺了,同我在法租界散發傳單,被巡捕房拘留過。這一件事真給我極大的刺激,同時,我又眼看家裏哥嫂生活腐化,抽鴉片,家境在衰落下來,我缺乏冷靜分析的頭腦,苦悶極了,開始有意識地用煙酒來麻痹自己的感覺。在上海既然不再能安心讀書,我就和同學張貞黻東渡日本。

那時東京的生活並不貴於上海。在國內,第二外國語我讀日文,到日本後,看見它的文化前半期模仿中國,後半期抄襲西洋,尤其是軍國主義的德國,我又好高騖遠地想到與其在日本不如去歐洲,並打聽到在法國的費用和在日本的差不多,於是我在東京進了雅典法文專科學校。丸山順太郎是我的啟蒙老師。

在東京,和張貞黻、吳朗西、郎偉、孫俍工同住過。後來我邀黃源到了日本,就同他住在東京市郊代代木上原。在有來往的日本朋友中,現記得的,要算那位受了托爾斯泰思想影響,日俄戰爭後即退休的海軍中將飯森老先生,他是詩人秋田雨雀的好朋友。他到過上海,很喜歡吃中國菜。由他介紹,我們認識了一些具有虛無主義思想的日本青年。

在去法國之前,我得到姑母幫助同哥哥分家。所謂分家,我有了一個去法國的路費而外,還分得幾間市房,待哥哥將來為我變賣。同時我寫信給我的未婚妻潘芝芬,解除了我倆小時候由雙方家庭訂的婚約。

我同廣東同學莊重買了從東京直達巴黎的聯票,路過長春、哈爾濱、滿洲裏,我們都下車來玩了幾天。到莫斯科,我們去中山大學找到了我的二表哥沈澤民、二表嫂張琴秋,張聞天先生同他的弟弟張健兒也是我的老同學。莫斯科的大發電廠已經修建好了,我們本打算在這個飽經災難充滿著光榮曆史的城市裏參觀一星期,可惜因為護照沒有辦妥,第二天就不得不走了。

到了巴黎,最先找到衛惠林、胡愈之先生。因為在長途旅行中疲勞過度的緣故吧,我的神經突然病了。遵醫生囑咐,到空氣較好的地方去靜養,於是我就到了離巴黎西南88公裏的夏爾特(Chartres),進了那兒的國立中學,後來又去埃納省(Aisne)夏篤·梯埃裏(Chateau‐T hierny)的私立中學住了一個時間。在這些學校裏住,是為了一半養病,一半練習聽課。從前教過我數學的劉薰宇先生、教過我生物學的張作人先生那時又都是我的同學了。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的朱光潛先生常來巴黎,他勸我讀希臘文,後來我在蒙伯利埃(M ontpellier)請一位神父教我讀了一個時期,不過終究沒有學會。

我哥嫂不給我賣房,斷絕我接濟。我在法國的生活是相當艱苦的,若不是莊重有所幫助我,真不堪設想。因為繳不起學費,我就在蒙伯利埃大學文科做旁聽生。收獲葡萄的季節,才能下鄉去找臨時性的工作。我和莊重在法國南方接近西班牙的地方做過這種工作,平時很難找到活兒的。

原是勤工儉學生,那時在蒙伯利埃大學給一位教生物學的老教授當助教的朱洗是我最得益的朋友。我們每天都在一個飯館裏吃飯,同道散步。他誨人不倦地講給我聽很多關於生物學的知識。從前在中學時期,我有誌於學生物學的,所以我特別喜歡聽他的講述。

世紀末文藝思潮在法國頗流行。我有個時期,也沉迷於惡魔主義的波特萊爾的作品。我譯過一些象征派的詩。這是些出於資產階級主觀唯心論,表現病態思想的東西。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種上麵,我後來回想起來著實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