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們在屋子裏就能和自然接觸,不必去找光明,換空氣,光明和空氣會來找到我們。所以,人對於自然的勝利,窗也是一個。不過,這種勝利,有如女人對於男子的勝利,表麵上看來好像是讓步——人開了窗讓風和日光進來占領,誰知道來占領這個地方的就給這個地方占領去了!
我們剛說門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餓了就要吃,渴了就得喝。所以,有人敲門,你總得去開,也許是易卜生所說,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衝進來,也許像德昆西論謀殺後聞打門聲所說,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進黑暗罪惡的世界,也許是浪子回家,也許是有人借債(更許是討債),你愈不知道,怕去開,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開。甚至每天郵差打門的聲音,也使你起了帶疑懼的希冀,因為你不知道而又願知道他帶來的是什麼消息。門的開關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清早起來,隻要把窗幕拉過一邊,你就知道窗外有什麼東西在招呼著你,是雪,是霧,是雨,還是好太陽,決定要不要開窗子。上麵說過窗子算得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減的。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劉熙譯名說:“窗,聰也;於內窺外,為聰明也。”正和凱羅(GottfriedKeller)(四)(Abendlied)起句所謂:
“雙瞳如小窗(Fensterlein),佳景收曆曆。”同樣地隻說著一半。眼睛是靈魂的窗戶,我們看見外界,同時也讓人看到了我們的內心;眼睛往往跟著心在轉,所以孟子認為相人莫良於眸子,梅特林克戲劇裏的情人接吻時不閉眼,可以看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裏上升到嘴邊。我們跟戴黑眼鏡的人談話,總覺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麵具相對,就是為此。據愛戈門(Ecker出ann)記一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談話,歌德恨一切戴眼鏡的人,說他們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皺紋,但是他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繚亂,看不出他們的心境。窗子許裏麵人看出去,同時也許外麵人看進來,所以在熱鬧地方住的人要用窗簾子,替他們私生活做個保障。晚上訪人,隻要看窗裏有無燈光,就約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開了門再問,好比不等人開口,從眼睛裏看出他的心思。關窗的作用等於閉日艮。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假使窗外的人聲物態太嘈雜了,關了窗好讓靈魂自由地去探勝,安靜地默想。有時,關窗和閉眼也有連帶關係,你覺得窗外的世界不過爾爾,並不能給與你什麼滿足,你想回到故鄉,你要看見跟你分離的親友,你隻有睡覺,閉了眼向夢裏尋去,於是你起來先關了窗。因為隻是春天,還留著殘冷,窗子也不能整天整夜不關的。
“作者簡介”
錢鍾書,現、當代著名學者、作家。江蘇無錫人。作品:長篇小說《圍嬲,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詩集《槐聚詩存》,學術著作《管錐編》、《宋詩選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