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淡之炙(1 / 2)

◎李國文

淡,是一種至美的境界。

一位年輕的女孩子,在你眼前走過,雖是驚鴻一瞥,但她那淡淡的妝,更接近於本色和自然,好像春天早晨一股清新的風,就會給人留下一種純淨的感覺。

如果濃妝豔抹的話,除了這個女孩表麵上的光麗之外,就不大會產生更多的有韻味的遐想來了。

其實,濃妝加上豔抹,這四個字本身,已經多少帶有一絲貶意。

淡比之濃,或許由於接近天然,似春雨,潤地無聲,容易被人接受。

蘇東坡寫西湖,曾經有一句“淡妝濃抹總相宜”,但他這首詩所讚美的,“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也是大自然的西湖。雖然蘇東坡時代的西湖,並不是現在這種樣子的。但真正欣賞西湖的遊客,對那些大紅大綠的、人工雕琢的、車水馬龍的濃麗景色,未必多麼感興趣的。

識得西湖的人,都知道隻有在那早春時節,在那細雨、碧水、微風、柳枝、槳聲、船影、淡霧、山嵐之中的西湖,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展現在你眼前的西湖,才是最美的西湖。

水墨畫,就是深得淡之美的一種藝術。

在中國畫中,濃得化不開的工筆重彩,毫無疑義,是美。但在一張玉版宣上,寥寥數筆,便經營出一個意境,當然也是美。前者,統統呈現在你眼前,一覽無餘。後者,是一種省略的藝術,墨色有時淡得接近於無。可表麵的無,並不等於觀眾眼中的無,作者心中的無,那大片大片的白,其實是給你留下的想象空間。“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沒畫出來的,要比畫出來的,更耐思索。

西方的油畫,多濃重,每一種色彩,都惟恐不突出地表現自己,而中國的水墨畫,則以淡見長,能省一筆,決不贅語,所謂“惜墨如金”者也。

一般說,濃到好處,不易;不過,淡而韻味猶存,似乎更難。

咖啡是濃的,從色澤到給中樞神經的興奮作用,以強烈為主調。有一種土耳其款式的咖啡,煮在杯裏,釅黑如漆,飲在口中,苦香無比,杯小如豆,隻一口,能使飲者徹夜不眠,不覺東方之既白。茶則是淡的了,尤其新摘的龍井,就更淡了。一杯在手,嫩蕊舒展,上下浮沉,水色微碧,近乎透明,那種感官的怡悅,心胸的熨帖,腋下似有風生的愜意,也非筆墨所能形容。所以,咖啡和茶,是無法加以比較的。

但是,若我而言,寧可傾向於淡。強勁持久的興奮,總是會產生負麵效應。

人生,其實也是這個道理。濃是一種生存的方式。淡,也是一種生存方式。兩者,因人而異,不能簡單地以是或非來判斷的。我呢,覺得淡一點,於身心似乎更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