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我喜歡凝視,我以為凝視也許能帶來長久的溫習。
也許是永遠的記憶。
一朵蓮花,純潔得動人,一池水,溫柔無語。荷葉平靜豁達飽經世事卻仍然孩子般坦誠,全無遮蔽。水麵上的遊蟲,很有章法地屈動著肢體,我行我素地有趣。
古老的青蛙,以漠然的平靜思考著。
石橋石坊,青白方整,玲瓏如戲。回廊九曲,如柱脫膝,猶如沒有你我時的字跡。好柔媚的字啊,如舞女的身體。
不要走,不要改變地位,就這樣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一個小時,再看一個小時。我不要別的角度,我不要別的景致,我不要重疊和淡化,隻要這一個景,這一幅畫永遠保留在我的心裏。
我隻希望,分手之後,告別之後,我仍然能想起你,想起便如見的清晰。
已經起身了,還要回頭,還要回眸,還要再一次地看你,記你,得到你。
……而這一切都失算了。回憶沒有清晰,冥想沒有清晰,內心沒有清晰。凝視是不會被忘卻的。凝視是不會被記住的。既沒有永久的凝視,也沒有永久的清晰。
已經記不起形狀的蓮花,別來無恙嗎?
順著簡陋的、搖搖晃晃的木梯下去,是湖。被樹木圍繞的,說小也不小的湖。
隔著客廳的玻璃門,欣賞湖水的平靜。
走到水邊,卻有一點暈眩。些微的漣漪裏似乎蘊藏著點氣勢,蘊藏著不安,也許是蘊藏著什麼凶險。
一條木船,綁在木樁上。木船上堆滿了落葉。木船好像從來沒有離過木樁。
沒有扶手的梯子上也堆滿了落葉,甚至在夏天。有很多樹,很多風和雨,卻沒有很多閑暇。對於一條木船,這湖毋寧說是太空曠了。
當閑談起來,當得到了什麼消息或者一直沒有得到什麼消息的時候,便說,或者說也沒有說,那裏有一麵湖,梯上的落葉許久沒有掃過。
一座豪華的,由跨國公司經營的旅館。旋轉的玻璃門上映射著一個個疲倦地微笑著的麵孔;長長的彬彬有禮的服務台;綠色的闊葉;酒吧的滴水池;電梯門前壓得很低的紳士與淑女的談話聲。
電梯到了自己的樓層,微笑地告訴陌生人,陌生地看著自己的同伴,走進屬於自己的小鴿籠。
舒適、低小、溫暖,床與座椅、壁毯與地毯、窗簾與燈罩,以及寫字台上的服務卡的封麵,都是那樣地細膩柔軟。
這細膩和柔軟令一個飽經銼礪的靈魂覺得疏離。這是我嗎?是我來到了這樣一個房間?
順手打開床頭的閉路音響,有六套隨時可以選擇旋轉的開關。這是“爵士”?這是古典?這是搖滾?這是霹靂?這是迪斯科?這是甲殼蟲?
都一樣,都一樣。一樣的狂熱,一樣的疲倦,一樣的文質彬彬,一樣的遙遠。
一樣的傻乎乎的打擊樂,傻乎乎的青年男女在那裏吼叫,在那裏哭。
在那裏發泄永無止息永無安慰的對於愛情的焦渴。
閉路音響,如一個張開嘴巴的、冒火的喉嚨。它隨著我的按鈕而來到我的麵前,向我訴說,向我乞討,向我尋求安慰和同情。
我怎麼辦呢?
我打開寫著“迷你酒吧”的小冰箱,斟滿一杯金黃醉人的鮮橙汁。
我的口腔和食管感到了一股細細的清涼。而你的喉嚨仍然在冒火。
我按下鍵鈕,把你驅走。安靜了,嗅得見淡淡的雅香。但我分明知道,我雖然驅走了你,你仍然在哭,在唱,在乞討,隻是你不得進我的房間。你不得一時的安寧。
或不準你進我的房間。你乖乖地站在門外,不敢敲門。你真可憐。
我又按了鍵鈕,果然,你唱得更加淒迷嘶啞癡狂,我哭了,我不能,一點也不能幫助你。
如果我能夠安慰你,如果我能夠拯救你——隻怕是,我隻能和你一起毀棄。
那天早晨我匆匆地走了,會見,愉快地交談,即席演說,祝酒,題字,閃光燈一閃一閃。夜深了,夜很深了我才回到這溫適的小鴿子籠。
你還在唱著。
你已經唱了一天和多半夜,我出門的時候忘記了消除你,就這樣將你的動情的聲音遺留到鴿子籠裏。沒有人聽,甚至連打掃衛生和取小費的女服務員也沒有理睬你。而你一刻不停、一絲不苟、一點熱烈不減地唱著叫著,寂寞著與破碎著。
天天如此,也許還要唱四百年。
下了小飛機就進了綠顏色的汽車,汽車停在一座兩層建築門前。
我被引進了一個寬大的、鋪著猩紅地毯的房間。長著紅撲撲的臉蛋,穿著筆挺的灰呢褲的女服務員端來了暖水瓶和一包香煙,她的一大串鑰匙叮叮咚咚地響。
你吃七塊、五塊、三塊一天的標準。
我點點頭,她去了,我聽到了一聲雞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