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張塚界(1 / 1)

◎卞毓方

張家界絕對有資格問鼎諾貝爾文學獎,假如有人把她的大美翻譯成人類通用的語言。

鬼斧神工,天機獨運。別處的山,都是親親熱熱地手拉著手,臂挽著臂,惟有張家界,是彼此保持頭角崢嶸的獨立,誰也不待見誰。別處的峰,是再陡再險也能踩在腳下,惟有張家界,以她的危崖崩壁,拒絕從猿到人的一切趾印。每柱岩峰,都青筋裸露、血性十足地直插霄漢。

而峰巔的每處縫隙,每尺瘠土,又必定有蒼鬆,或翠柏,亭亭如蓋地笑傲塵寰。銀崖翠冠,站遠了看,猶如放大的蘇州盆景。曲壑蟠澗,更增添無限空蒙幽翠。風吹過,一嘯百吟。雲漫開,萬千氣韻。

剛見麵,張家界就責問我為何姍姍來遲。說來慚愧,二十六年前,我本來有機會一睹她的芳顏,隻要往前再邁出半步。那是為了一項農村調查,我輾轉來到了她的附近地麵。雖說隻是外圍,已盡顯其超塵拔俗的風姿。一眼望去,峰與峰,似乎都長有眉眼,雲與雲,仿佛都識得人情,就連坡地的一叢綠竹,罅縫的一蓬虎耳草,都別有其一種爽肌滌骨的清新和似曾照麵的熟絡。是晚,我歇宿於山腳的苗寨。客棧貼近寨口,推窗即為古道,道邊婆娑著白楊,楊樹的背後喧嘩著一條小溪,溪的對岸為駢立的峰巒。山高霧大,滿世界一片漆黑。我不習慣這黑,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披衣出門,徘徊在小溪邊,聽上流的轟轟飛瀑。聽得興發,索性循水聲尋去。拐過山嘴,飛瀑仍不見蹤跡,卻見若幹男女圍著篝火歌舞。火堆初燃之際,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樹枝。燃到中途,樹枝通體赤紅,狀若火之骨。再後來,又變作熔化的珊瑚,令人想到火之精,火之靈。自始至終,場地上方火苗四躥,火星劈劈啪啪地飛舞,好一派火樹銀花。猛抬頭,瞥見夜空山影如魅,森森然似欲探手攫人,“啊——”一聲長驚,恍悟我們常說的“魅力”之“魅”,原來還有如此令人魂悸魄悚的背景。

從此,我心裏就有了一處靈性的山野。且摘一片楓葉為書簽,揀一粒卵石作鎮紙,留得這脈紅塵之外的秋波,伴我闖蕩茫茫前程。猶記前年拜會畫家吳冠中,聽他老先生敘述七十年代末去湖南大庸寫生,如何無意中撞進張家界林場,又如何發現了漫山詭錦秘繡,欣羨之餘,也聊存一絲自慰,因為,我畢竟早他四五年就遙感過張家界,竊得她漏泄的吉光片羽。

是日,當我乘纜車登上黃獅寨的峰頂,沐著蒙蒙細雨,凝望位於遠方山脊的一處村落,雲拂翠湧,忽隱忽現,疑幻疑真,恍若蜃樓,想象它實為張家界內涵的一個短篇。不過,僅這一個短篇表現力就足夠驚人。

倘要勉強譯成文學語言,怕不是淺薄如我者所能企及。天機貴在心照,審美總講究保持一定的距離,你能拿酒瓶盛裝月白,拿油彩捕捉風清?

客觀一經把握,勢必失去部分本真。當然不是說就束手無為,今日既然有緣,咦,為什麼不鼓勇試它一試。好,且再隨我鎖定右側那一柱倒金字塔狀的岩峰,它一反常規地拔地而起,旁若無人地翹首天外,乍讀,猶如一篇激揚青雲的散文,再讀,又仿佛一集浩氣淋漓的史詩,反複吟味,更不啻一部滄海桑田的造化史——為這片曆經情劫的奇山幻水立碑。

“作者簡介”

卞毓方,江蘇射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站在曆史的窗台上》、《口阿,少年中國》,散文集《歲月遊虹》、《雪冠》、《長歌當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