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葉新
五六十年代的中國青年,在婚戀問題上大多是很革命,甚至是很“左”的。我當然也不例外。1957年,我17周歲,考入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盡管情竇已開,甚至在讀高中時便發表過情詩,但一入大學門便抱定宗旨:先立業,後成家,大學讀書期間決不戀愛。我在大學生中算是年齡最小的一個,更是單純幼稚,整日隻是讀書,目不斜視,心無邪念。
如今想來,真是可愛又可笑,可這確實是當年一代青年的真實情懷。
好不容易熬過大學四年,沒想到又當了兩年的研究生,隻得再熬。但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是什麼特殊材料製成的,到了一定時候,總還是敵不過感情的需要,正是二十三四歲的年紀,身上燃燒著七鬥火、八鬥炭,愛的追求,欲的渴望正勢不可擋。研究生期間,我正跟隨詞學大師龍榆生先生學習填詞。我填的一首《浪淘沙》很能反映我那時期的青春騷動:
一瞥永縈懷,一笑難猜,娉娉嫋嫋一裙釵。萍水相逢揮手去,不見重來……
尋覓立高台,注目前街,伊人仿佛現香階。載興載奔忙去見,認錯香腮……
正是在這樣的年齡,在這一饑渴已久的時刻,我開始了初戀。她胖胖的,皮膚稍稍有點黑,眼睛大而亮,我特別喜歡她這對烏黑的眸子,很美。
我愛得如癡如狂。第一次約會是在1963年10月27日,一個星期天。上午我們先去看畫展,接著是看電影、看戲,晚飯後看電影,看完電影再送她回家,已是第二天子夜時分了。
從此以後,可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頻繁的電話、書信、約會。我極為熱烈,可她卻比我冷靜,每次約會她都顯得有些勉強。相處半年多,我投入了我全部的感情,可她對我則始終若即若離。終於在一天晚上她對我說:“你……別跟我好了……”
“為什麼?”我大吃一驚。
她解釋說,我馬上要畢業了,要考慮去向。她說她出身不好,家裏是資產階級,更應該帶頭報名去北方那些沒人去的地方。我當然完全理解,但我並不認為,她去北方我在上海就會妨礙我們的感情,我還引用了秦少遊的詞:“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以此來激勵她。可我這書生氣的浪漫情調,說服不了她固執的現實主義。她還說她一旦作出決定就不會改變,她將對我采取“三不政策”:不複信,不接電話,不赴約會。她要完全徹底地中止我們的“外交關係”。
我不太相信她如此“狠心”,可我低估了政治因素在愛情中的力量。為了遠離剝削家庭,為了改造思想,為了響應黨的號召,總之為了種種政治上的考慮,當時的一代青年確實是可以拋棄愛情甚至生命的。她也果然如此,真的對我實行了“三不政策”。沒多久,我下鄉搞“四清”,在孤寂中更是想念她。我仍然堅持給她每周寫一封信,可總是不見回音。
1964年7月3日下午,我正在縣招待所看書。我的同事L君突然來找我,說:“小沙,我給你一樣東西,保證你高興得睡不著覺!”
什麼東西呢?我想如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我高興得睡不著覺了。他說是信,舉得高高的,確實是信。我仍然很漠然,信也不會讓我興奮。他說是她的信,我說不可能,他讓我看寄信人地址和信箱號碼。我一看大吃一驚,果然是她的來信!但一想這信不看也罷,肯定是絕交信!我說:“我不要,你拿走吧!”
L君笑了笑,果然拿走了。我又一想,這不妥當,又追了出去,將信要了回來。拆開一看,我大出意料,大喜過望。信是這樣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