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花朝節的紀念(1 / 3)

◆文/宗璞

農曆二月十二日,是百花出世的日子,為花朝節。節後十日,即農曆二月二十二日,從1894年起,是先母任載坤先生的誕辰,迄今已99年。

外祖父任芝銘公是光緒年間舉人。早年為同盟會員,奔走革命,晚年傾向於馬克思主義。他思想開明,主張女子不纏足,要識字。母親在民國初年進當時的女子最高學府北京女子師範學校讀書。1918年畢業。同年,和我的父親馮友蘭先生在開封結婚。

家裏有一枚舊印章,刻著“叔明歸於馮氏”幾個字。叔明是母親的字。以前看著不覺得怎樣,父母都去世後,深深感到這印章的意義。它標誌著一個家族的繁衍,一代又一代來到世上扮演各種角色,為社會做一點兒努力,留下了各種不同色彩的記憶。

在我們家裏,母親是至高無上的守護神。日常生活全是母親料理。三餐茶飯,四季衣裳,孩子的教養,親友的聯係,需要多少精力!我自幼多病,常和病魔作鬥爭。能夠不斷戰勝疾病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母親。如果沒有母親,很難想象我會活下來。在昆明時嚴重貧血,上紀念周站著站著就暈倒,後來索性染上肺結核休學在家。當時的治法是一天吃5個雞蛋,曬半小時太陽。母親特地把我的床安排到有陽光的地方,不論多忙,這半小時必在我身邊,一分鍾不能少。我曾由於各種原因多次發高燒,除延醫服藥外,母親費盡精神護理。用小匙喂水,用涼手巾覆在額上。有一次高燒昏迷中,我覺得像是在一個狹窄的洞中穿行,擠不過去,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一抓到母親的手,立刻知道我是在家裏,我是平安的。後來我經曆名目繁多的手術,人贈雅號“挨千刀的”。在挨千刀的過程中,也是母親一次又一次陪我奔走醫院。醫院的人總以為是我陪母親,其實是母親陪我。我過了40歲,還是覺得睡在母親身邊最心安。

母親的愛護,許多細微曲折處是說不完也無法全捕捉到的,也就是有這些細微曲折才形成一個家。這個家處處都是活的,每一寸牆壁,每一寸窗簾都是活的。小學時曾以《我的家庭》為題作文,我寫出這樣的警句:“一個家,沒有母親是不行的。母親是春天,是太陽。至於有沒有父親,不很重要。”作業在開家長會時展覽,父親去看了。回來向母親描述,對自己的地位似乎並不在意,以後也並不努力增加自己的重要性,隻顧沉浸在他的哲學世界中。

希臘文明是在奴隸製時興起的,原因是有了奴隸,可以讓自由人充分開展精神活動。我常說父親和母親的分工有點兒像古希臘。在父母那時代,先生專心做學問,太太操勞家務,使雙方無後顧之憂,是常見的。不過父母親特別典型。他們真像一個人分成兩半,一半主做學問,一半主理家事,左右合契,毫發無間。應該說,他們完成了上帝的願望。

母親對父親的關心真是無微不至,父親對母親的依賴也是到了極點。我們的堂姑父張岱年先生說:“馮先生做學問的條件沒有人比得上。馮先生一輩子沒有買過菜。”細想起來,在昆明鄉下時,有一陣子母親身體不好,父親帶我們去趕過街子買菜,不過次數有限。他的生活基本上是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古人形容夫婦和諧用舉案齊眉幾個字,實際上就是孟光給梁鴻端飯吃,若問“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應該是做好飯以後。

舊時有一副對聯:“自古庖廚君子遠,從來中饋淑人宜”。放在我家正合適。母親為一家人真操碎了心。在沒有什麼東西的情況下,變著法子讓大家吃好。她向同院的外國鄰居的廚師學烤麵包,用土豆作引子,土豆發酵後力量很大,能“嘭”的一聲,頂開瓶塞,聲震屋瓦。在昆明時,一次父親患斑疹傷寒,這是當時西南聯大一位校醫鄭大夫經常診斷出的病,治法是不吃飯,隻喝流質,每小時一次,幾天後改食半流質。母親用裏脊肉和豬肝做湯,自己擀麵條,擀薄切細,下在湯裏。有人見了說,就是吃馮太太做的飯,病也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