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清玄
雲自小路飛起來了,愛是一首暖暖的歌。讓星空用幸福的微光照我們,讓日月用快樂的明亮引我們,我在簷前望著你的方向,望過山的高曠、水的長波,在我的靈魂我的血液裏,釀滿使我醉的你的微笑。我把左手交給你、把右手交給你、把一切交給你,他們將永遠是你的了,我對你說。
這幾年來,我逐漸地感覺到,真正愛情的可貴不在於突破創造,而能夠平靜地相守才是真正的可貴。也許這樣的思想是有些老態了,隻企求一步步地走向未來,再也不希冀奔馳了,因為我認為“守靜”不隻是愛情,也是生命的最高的情操。那樣的感覺像是:航過千辛萬難、驚濤駭浪而漸漸駛進一個安全的港灣,縱然有萬劫不磨的情愛,終也會倦於漂泊流浪吧!
我深深知道,這裏是我最初的流浪和最後的歸宿了,我隻希望在這個澄明的湖底輕泛著心靈的小舟,湖外有山山外有海海外有喧囂的世界,可是我不願去理會,因為此地連漣漪都是平靜,我可以酣臥著,可以把每個星星都亮成燈火,把每一絲空氣都凝成和風,所有的豪華都隱在雲山海外,真淳則在有月光的時候,自湖底幽幽地浮上來。
從稚嫩羞澀的初戀走出來,從飛揚浪漫的熱戀走出來,從無邊無際的熱烈的溫柔裏走出來,隻因為千萬種語言千萬種表情千萬種想念,都再也無法表達我心靈裏輕柔完美的芬芳。便突然走進一個無塵的世界,微涼而醇厚的一路上花都是香的,樹皆結果,每一朵花每一個果子都詮釋著兩個生命,兩個無限的完美。
真的不能希求更多,也不願希求更多了,擁有的一朵花已然勝過整個花季,裏麵盛滿知足的寧靜,裏麵透露著一個悠久而堅定的信仰。你的笑貌寫進我的曆史,你的聲音塑進我的生命。許多枯萎的樹在那個世界裏長出新葉,許多美麗的傳說成為新的故事,許多許多情愛的曆練僅隻在說明,一顆愛的心靈不死。
有這麼一個早晨,我陡然在一個美夢中覺醒,便已不再向往高樓大廈、歌台舞榭,而隻要一間紅牆綠瓦的小屋;不再希望有暑夏熱烈的光輝,隻要有陽光的春季的溫暖。那究竟是如何的一種心境呢?像是原來喜愛紅綠黃紫濃豔的色彩,突然喜歡純白的色澤。誰知道那是一種什麼變化,總之是走進了小時候嫩嫩的純真裏了。
為什麼會有小時候的想法,把寒冬和暑夏都想得很春天,把微笑也想成能崩天裂雲?自己也不知道,隻記得小時候為一件東西可以生可以死,後來什麼都不在乎,現在也為了情愛可以生可以死,在無形裏,竟試驗了返璞歸真那種說法。不必顧盼不必憶起,都變為純一的固執,隻想紮根隻想深入,而從這棵樹爬到那棵樹的新鮮喜悅,留給鬆鼠去吧!
我一直都在為追尋而不快樂的,直到一片真情若清晨的曉鍾把我的憂鬱喚醒,直到一片陽光原先照耀我而後自我的心靈發光,我才快樂起來,是那一個我心愛的名字紮根於我的心中,才在灰黃的枯原上,綻放了生命的綠色。
我應該感謝的,卻在說不出感謝的當時,一條河靜靜地流入我的血液,成為我的生命我的曆史我不朽的信仰,歌在河裏詩在河裏希望也在河裏。我知道再也用不著感謝了,我的生命正虔誠地答複這個感謝,從許許多多的變易中已經走到了不變的世界。
如今回想起來,那遠遠望見的母親的古怪身影,當時對我即是溫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小學四年級暑假中的一天,跟同學們到近郊去玩,采回了一大捆狗尾草。采那麼多狗尾草幹什麼呢?采時是並不想的。反正同學們采,自己也跟著采,還暗暗競賽似的一定要比別的同學采得多,認為總歸是收獲。母親正巧閑著,於是用那一大捆狗尾草為弟弟妹妹們編小動物。轉眼編成一隻狗,轉眼編成一隻虎,轉眼編成一頭牛……她的兒女們屬什麼,她就先編什麼。之後編成了十二生肖。再之後還編了大象、獅子和仙鶴、鳳凰……母親每編成一種,我們便讚歎一陣。於是母親一向憂愁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