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雅靜
一直沒有告訴別人,我有兩個媽媽。
一個自然是生我的母親,而另一個,是我的奶娘。
我是雙胞胎中的妹妹。也許是母親的奶水不足,也許是她沒有精力來撫養我們姐妹倆,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我被送到了奶娘家由她照顧我,直到兩歲。
那段記憶在我心中早已如霧靄般飄忽不定,若隱若現。我依稀記得曾經擁有過那樣的時光,依稀記得曾經出現的那個女人的身影,但又不確定它們是否真正存在過。對於我來說,真正的童年記憶是從外婆家的天井裏開始的。我記得外公的藤椅,外婆的鴨子,小阿姨的泥人。我記得在陽光下透過木製格子窗的塵埃的香氣。而這之前的一切,隻有模糊的剪影罷了。
當奶娘的身影在我的記憶中清晰起來時,我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早已回到了父母和姐姐的身邊,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時奶娘自己的孩子,我的弟弟,也已經長大了。那時候,奶娘經常接我去她家,而我和弟弟,總是花一整天的時間呆在一起,做各種孩子們流行的遊戲。那樣的年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逝去了。對於弟弟來說,現在的我,也許隻是一個局外人罷了。每年去他家兩次,做幾天姐姐,然後離開。我就是這樣的姐姐,一個觀局者,一個匆匆過客。童年的過往,像夢一樣的被人遺忘了。我們都長大了,我們都不再是孩子了。這是我的錯,因為,先長大的人,是我。
現在回想起來,我好像從未真正走進過他們的生活,從未真正理解過我的奶娘和弟弟。從一開始,我就回避著什麼,我害怕和人提起奶娘,奶娘的存在讓我有一種被分成兩半的感覺。我有兩個媽媽,兩個爸爸,兩批不同的親戚,兩個世界。不管是有意還是無心,我從懂事起就漸漸疏離了我生活中的那另一個家庭。我說不清這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在奶娘家裏長大的那段經曆讓我有一種……一種曾經被自己的父母遺棄的感覺。我知道這種想法很可笑,但是……但是我卻希望當年奶娘抱走的孩子是姐姐,而不是我。
對奶娘,我該是有所歉疚的。畢竟,她也是母親。而我,卻不是個好女兒。我曾經將她的愛看成是一種負擔。我在奶娘家裏時,呆不了多久,便想要離開。實際上,還沒到她家,我就想走了。我總是像一個客人那樣規規矩矩地呆著,我總是想著呆滿24小時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學會了做一個局外人。我以為我不屬於而且永遠也不會屬於他們的世界。我隻想回家,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
奶娘的一生應該是不幸的吧。她做過各種各樣的小生意,也成功過,但多數情況下,她失敗了。我對奶娘的印象之一便是她總是頻繁地搬家。她的地址總是不停地變。每一次我去找她時,總是先去舅舅家,因為舅舅會告訴我她新近又搬到了哪裏。她的一生都像是在漂泊。奶娘的丈夫,我的幹爹,和她之間的感情並不好。從我記事起,他們便分分合合,就好像月相一樣,陰晴圓缺。我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然而,在我初中時,他們徹底地分道揚鑣了。我記不清我是什麼時候知道他們離婚了的。現在回想起來好像當時並沒有人刻意告訴過我,但我確實是知道了。那時的我,似乎並未感到絲毫的驚訝,就好像一切本應如此似的。我隻是在心裏隱隱地為我的弟弟擔憂,因為這場曠日持久的離婚糾紛將他的父母擺到了完全對立的兩極上,他隻能從中選擇其一。這很殘酷。他選擇了他的母親,我的奶娘。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幹爹從我的生活中漸漸淡出了。我到現在也無法適應奶娘和她的兄弟姐妹們談論他時那種鄙夷的神氣。我感到無所適從,我不知道他們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我隻知道我不可能恨我的幹爹。我記得他的臉,他的笑容,還有他那紮人的胡須;我記得他是弟弟的,也是我的——父親。然而,有那麼幾次,盡管不是刻意的,我依然暗自慶幸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我慶幸自己擁有一個更為溫馨、更為和睦的家庭。我慶幸自己可以從從容容地從他們的生活中脫離,做一個真正的……局外人。然而我的弟弟,他是無從選擇的。他越來越沉默,開始沉溺於網絡與電子遊戲之中。也許在那裏,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從那時起,他漸漸成為了我所不能理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