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梅
十年前的那個秋天,我如同打了敗仗的殘兵,跟在父親的後麵,心情沮喪地走進了本地的一所三流學院的大門。校園裏綠草茵茵,高樓座座,父親一個勁兒地誇讚:“你看房子多新,環境多好。”我漠然地看著他興奮的臉,他怎麼會懂得我愛的、向往的大學是老得斑痕累累的古舊建築,聳立的是蒼老古樹,在幽靜的小徑上,有沉靜的風,白發的教授。
多少次跟父親爭論,我平時的成績不差,隻需要複讀一年,我就能心想事成。可他固執得像頭牛,無論如何也搖頭不允。他寧願拿了高額的委培費,逼我來讀一個枯燥乏味的財會專業。我恨他,我想在他心裏,大概也同樣恨我,因為我們是那樣地讓彼此失望。
注冊時,父親才發現,他在縣教委交委培費的收據忘帶了,這就意味著我晚上住不到學生宿舍裏。父親急了,他立刻決定當晚就趕汽車回去拿。他把我帶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小旅館,安排我住下,叮囑服務員給我端來飯菜,就一個人匆匆地走了。我吃著可口的飯菜,眼淚流了下來。在他的麵前我一直冷漠地對抗著,但是想到他蜷縮在車站的一角,啃冷硬的饅頭,或許連一瓶礦泉水也不舍得買來喝,我的鼻頭就陣陣發酸。身邊的背包裏,是一瓶瓶的營養藥,我體質一向不好,他叮囑我無數次,要我天天都記得吃。
父親返回旅館的那天早上,我早早地起了床,站在窗口旁盯著他要來的方向。5點左右的光景,公交車上的人很少,我盯著每一個下車的人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突然從遠處走來一個人,身體前傾著,搖搖晃晃的,似乎已經走了許久。那不是父親嗎!他怎麼不搭公交車?父親在旅館門口停了下來,似乎掉了一件什麼東西在地上。他彎腰去撿,撿了好幾次都沒有撿起來。他幹脆半跪在地上,佝僂的背像弓,讓人心酸。
不一會兒,父親進屋,我慌忙掩飾滿眼的關切。他坐下,背上汗濕了一片,幹燥的嘴唇上起了火泡。我很想給他倒杯水,但不知怎麼就是邁不開步子。父親嘮叨著說起來,他的零錢被火車上的小偷偷了,剩餘的錢都在存折上,他隻有一站一站地走來。“反正時間早,不誤事兒,我對這裏很熟呢。十年前我在這裏接車,閑著沒事,每天都坐公交車,到處逛。”他樂嗬嗬的神情,輕鬆的口氣,仿佛硬要把一路的辛勞在我麵前忽略掉。我別過臉去,不忍看。
接下來的時間,他像連軸轉的陀螺,甚至幫我鋪好了被褥,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大學三年的假期,我很少回家,不知道回去怎麼麵對父親,於是就找了各種借口留下。父親卻常常來看我,照常帶著大包小包,裏麵總少不了各種營養藥。也許隔了時間和距離的緣故,我們已經能心平氣和地交談,多半是他在說我在聽。偶爾我也象征性地彙報一下自己的情況,那時候他總是聽得那麼用心,仿佛要把每個字刻在心裏。
畢業後,我跟隨男朋友去了他的老家,在一個不好不壞的工廠裏做出納。我知道父母是希望我留在他們身邊的,所以,我幹脆不去征求他們的意見。一切都定下後,我才給家裏打了電話。母親哭了,但父親竟然接過話筒,說支持我的決定。我握著電話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我以為我這麼多年來的冷淡和叛逆,到如今終於會讓父親爆發,我也恰好能夠找到宣泄的借口,把這些年來耿耿於懷的憤怒對他說出來。然而大概是心虛,又或者對我心存愧疚,他竟然順從了我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