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有時陶醉在自然裏,但是“記憶”像錐子似的在背後剌他,他不能不醒來,醒來的時候當然還是憤慨;他在福州,大半是為了吃飯,所以他覺得“勉強”。他曾經對我說:“我一切都有些勉強。”既然“勉強”,熱帶的密林和微風的海邊,於他都漠然了,他隻是戀念遙遠的故鄉。故鄉雖然是兵和匪的巢穴,然而有他的母親父親在那裏。他還沒到福州,在途中就有一首題為《給母親的信》的詩:
當我迷迷糊糊的思念她的時候,就心不自主的寫了一封信給她。
——料她一字不識——
待我用平常的眼光,一行一行看了這不甚清晰的字跡時,
我的眼淚就像火豆一般,經過兩頰,滴存灰色的信紙上了。
他寫了許多戀念故鄉的詩。在那些詩裏,愛慕母親之外,還記掛魯山的山穀,草原,田園,家裏的小弟弟,兩頭母牛,三頭牛犢,以及父親的耕耘,小弟弟的玩弄小石子與他自己的割草。他的心時時飛過林原和海天,翱翔在所愛的故鄉。他的愛實在很熱烈而廣大。他所以有咒詛的聲音,就像魯迅先生說愛羅先珂那樣,叫做無所不愛而不得所愛的悲哀。所以他一方麵咒詛,一方麵又寬恕被咒詛的,同時還加上十分的憐憫。這種情形在他的詩裏時常可見。從這裏就可以推知他對於和他心靈相通的幾個人是怎樣的熱誠而天真地相愛了。
他臉色蒼黃,眼睛放射出神秘的光,“亂發乘風飄拂”,不常剃的短髭圍著唇邊。紹虞兄看了他的相片,說他是個神秘家。我說有些兒意思,但是你如果與他見麵,即使不開口談話,就能感到他真樸的心神。在他乘著小汽輪來我的鄉間那時候,我在埠頭聽見報到的汽笛,期待的心緊張到十二分了。汽輪泊定,乘客逐一登岸,我逐一打量。在許多客人的後麵,一個人穿黑布衣服,泥汙沾了很多,麵貌像前麵說的那樣,一手拿一個輕巧的鋪蓋,一手提一隻新的竹絲籃,中間滿盛著枇杷香蕉等果品。我仿佛受著神秘的主宰命令似的,搶先緊握著他的胳膊,“你——玉諾?”他的目光注定在我的臉上,幾乎使我想要避開,端詳了一會兒,才把鋪蓋也提在提籃子的手裏,隨即緊握著我的手說,“你——聖陶!”這當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隻感到滿足,至今也忘不了。
1922年記佩弦來滬
每回寫信給佩弦,總要問幾時來上海,覺得有許多的話要與他細談。佩弦來了,一遇於菜館,再遇於鄭家,三是他來我家,四呢,就是送他到車站了。什麼也沒有談,更說不到“細”,有如不相識的朋友,至多也隻是“顛頭朋友”那樣,偶然碰見,說些今天到來明天動身的話以外,就隻剩下默默相對了。也頗提示自己,正是滿足願望的機會,不要輕易放過。這自然要趕快開個談話的端,然後蔓延不斷地談下去才對。然而什麼是端呢?我開始覺得我所懷的願望是空空的,有如燈籠殼子,我開始懊惱平時沒有查問自己,究竟要與佩弦細談些什麼。端既沒有,短短的時光又如影子那樣移去無痕,於是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
過幾天後追想,我所以懷此願望,以及未得滿足而感到失望,乃因前此晤談曾經得到愉悅之故。所謂願望,實在並不是有這樣那樣的話非談不可,隻是希冀再能夠得到從前那樣的愉悅。晤談的愉悅從哪裏發生的呢?不在所談的材料精做或重大,不在究極到底而得到結論(對這些固然也會感到愉悅,但不是我意所存),而在抒發的隨意如閑雲之自在,印證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如佩弦所說的“促膝談心,隨興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可謂隨意之極致了。不比議事開會,即使沒法解決,也總要勉強作個結論,又不比登台演說,雖明知牽強附會,也總要勉強把它編成章節。能說多少,要說多少,以及願意怎樣說,完全在自己手裏,絲毫不受外力牽掣。這當兒,名譽的心是沒有的,利益的心是沒有的,顧忌欺詐等心也都沒有,隻為著表出內心而說話,說其所不得不說。在這樣的進程中隨伴地感到一種愉悅,其味甘而永,同於藝術家製作藝術品時所感到的。至於對談的人,一定是無所不了解,無所不領會,真可說彼此“如見其肺肝然”的。一個說了這一麵。又一個推闡到那一麵,一個說如此如此,又一個從反麵證明決不如彼如彼,這見得心與心正起共鳴,合為妙響。是何等的愉悅!即使一個說如此。又一個說不然,一個說我意雲爾,又一個殊覺未必,因為沒有名譽利益等等的心思在裏頭作祟,所以羞憤之情是不會起的,駁詰到妙處,隻覺得共同找到勝境似的,愉悅也是共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