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詩歌卷(11)(3 / 3)

一個人,隻要長久得到你的撫慰,

就許忘記哭了,因此又失你的愛寵。

可是為愛而愛我,你便能愛我萬歲!

十五

不要罵我對你掛起沉沉的臉;

我們是各奔著各人的路程,

一種的日光照不上,我們的眉鬢。

我好似晶珠裏鎖著的蜜蜂一般,

不能你為我起什麼驚猜的眷念;

因為悲哀既把鎖進戀愛的神聖,

叫我張開翅膀往外飛,那怎麼成?

從(縱)使我多方掙紮,也還是枉然。

你知道望著你,望著你,望到

戀愛和戀愛的結局,仿佛一個人

踞坐在高處,俯瞰著江河的滔滔,

江河以外,又浮著大海的陰沉——

我望你時,我聽見記憶外層的寂寥,

也明白記憶溫柔,和泯滅的寒凜。

十六

但是,正因你能那樣的征服我,

正因你那般豪邁,好似一位帝王,

你便能把你的繡蟒不顧我的恐惶,

一甩,給裹在我身上,叫我的心和

你的心貼得更緊,從此遇著離索,

我的心便永不會怔忡。征服是一樁

高尚而徹底的示愛,無論是向上

的感化,或往下的摧殘與壓迫!

像一個負創的敗卒,輾轉在地下,

被敵人扶起,便把手裏的寶劍

移交給他——我畢竟也和你這冤家

講了和愛,你再請我走上你跟前,

你一句話,就恢複了我的身價。

愛,擴大你的愛來抬高我的體麵!

十七

上帝排在那往古來今裏的徽弦,

我的詩人,你都能彈;你一揮手,

便奏出矍絕的樂曲,在塵囂上飄浮,

在塵囂外飄浮。好比藥石一般,

你的音樂吐了出去,能給人寰

攻砭著毒穢,解除著痛苦和煩憂。

愛呀,上帝派給了你這種職守,

派我給你伺候。你打算打算

最好是用什麼方法來使用我?——

一點點希望來給你歡唱也許

一段纏綿的記憶,給參進你的歌?

一樹濃蔭,給遮你唱——是棕櫚,

還是鬆楸?要不就是座墳墓,

給你唱完睡下?聽憑你選去。

十八

愛呀,我沒有拿頭發奉送過誰,

除了這回,默默的把這一鬈鬈

左手裏牽得頂長的,叫你來拿。

我知道青春去了,我的發再不會

跟著腳步跳踉又不好好女兒輩,

再向那番榴樹底,或薔薇花下,

去種新發。你瞧,這鬆的一把,

早在悲哀裏學會了一種憨態——

頭那麼一歪,垂了下來;我隻好

讓它垂,垂在臉上,把淚痕遮起。

這東西我想逃不脫死神的剪刀,

其實是歸愛得的。愛現在我給你……

這兒有我母親臨終的一吻,你瞧,

除則隔了多年卻依然是純潔的。

十九

靈魂的市廛也自有它的貨物;

我在那市上拿頭發換著頭發。

這一鬈,從我詩人的頭上摘下,

收進我心裏,這些麇戴的舳艫

還要寶貴;即便是詩品大當初

懸擬的九神,額前都斜拖著一把

黝紫的鬈發,也不過是這樣罷!

愛,我想,你那桂冠的影子還停駐

在這發上,我輕輕的吻上一嘴,

讓一縷呼吸那影子給纏牢,

(我把禮物往沒有障礙的地方推)

然後這發在我心上你可記好,

也和你頭上一樣,永遠總會

熱烘烘的除非人死了,心冷掉。

二十

愛呀,我的愛,我回想一年以前,

那時人間早有你,我獨坐在

這雪地裏,卻聽不見你的大咳

衝破寂寞,你的腳印我也沒瞧見,

我隻一節節的數著生命的連環,

那料得到還有你那一拳要打來,

把連環給打掉?我想起那時,愛

我便嚐到了生命的奇妙!你看,

真是奇妙,居然覺不出你的舉動,

你的言談會來震動我的朝夕——

也不曾從你看著長成的那一本

百花裏拈出一瓣關於你的消息。

那些人們,和我一樣,也夠愚蠢,

猜不透他們自己看不見的上帝。

二十一

請你再講一回,還要再講一回,

講你愛我。雖則那重疊的空音

正如你說明,好似杜鵑的歌聲;

可是記取全盛的青春從不會

來到山上,郊中,林間或穀裏,除非

杜鵑的音樂也隨著春來臨。

愛,我在那黑暗裏曾經傾聽,

聽到一種遲緩的縹緲的呼聽,

於是在遲疑的苦悶裏,我喊道,

“既愛我,就再講一遍!”怕什麼

四季的花太鬧?天上的星太多

說,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說——

重碗的說,像急著撞銀鍾;隻記好

還要用那靈魂默默的愛我。

(本詩原載於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號和1928年4月10日《新月》第1卷第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