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隻要長久得到你的撫慰,
就許忘記哭了,因此又失你的愛寵。
可是為愛而愛我,你便能愛我萬歲!
十五
不要罵我對你掛起沉沉的臉;
我們是各奔著各人的路程,
一種的日光照不上,我們的眉鬢。
我好似晶珠裏鎖著的蜜蜂一般,
不能你為我起什麼驚猜的眷念;
因為悲哀既把鎖進戀愛的神聖,
叫我張開翅膀往外飛,那怎麼成?
從(縱)使我多方掙紮,也還是枉然。
你知道望著你,望著你,望到
戀愛和戀愛的結局,仿佛一個人
踞坐在高處,俯瞰著江河的滔滔,
江河以外,又浮著大海的陰沉——
我望你時,我聽見記憶外層的寂寥,
也明白記憶溫柔,和泯滅的寒凜。
十六
但是,正因你能那樣的征服我,
正因你那般豪邁,好似一位帝王,
你便能把你的繡蟒不顧我的恐惶,
一甩,給裹在我身上,叫我的心和
你的心貼得更緊,從此遇著離索,
我的心便永不會怔忡。征服是一樁
高尚而徹底的示愛,無論是向上
的感化,或往下的摧殘與壓迫!
像一個負創的敗卒,輾轉在地下,
被敵人扶起,便把手裏的寶劍
移交給他——我畢竟也和你這冤家
講了和愛,你再請我走上你跟前,
你一句話,就恢複了我的身價。
愛,擴大你的愛來抬高我的體麵!
十七
上帝排在那往古來今裏的徽弦,
我的詩人,你都能彈;你一揮手,
便奏出矍絕的樂曲,在塵囂上飄浮,
在塵囂外飄浮。好比藥石一般,
你的音樂吐了出去,能給人寰
攻砭著毒穢,解除著痛苦和煩憂。
愛呀,上帝派給了你這種職守,
派我給你伺候。你打算打算
最好是用什麼方法來使用我?——
一點點希望來給你歡唱也許
一段纏綿的記憶,給參進你的歌?
一樹濃蔭,給遮你唱——是棕櫚,
還是鬆楸?要不就是座墳墓,
給你唱完睡下?聽憑你選去。
十八
愛呀,我沒有拿頭發奉送過誰,
除了這回,默默的把這一鬈鬈
左手裏牽得頂長的,叫你來拿。
我知道青春去了,我的發再不會
跟著腳步跳踉又不好好女兒輩,
再向那番榴樹底,或薔薇花下,
去種新發。你瞧,這鬆的一把,
早在悲哀裏學會了一種憨態——
頭那麼一歪,垂了下來;我隻好
讓它垂,垂在臉上,把淚痕遮起。
這東西我想逃不脫死神的剪刀,
其實是歸愛得的。愛現在我給你……
這兒有我母親臨終的一吻,你瞧,
除則隔了多年卻依然是純潔的。
十九
靈魂的市廛也自有它的貨物;
我在那市上拿頭發換著頭發。
這一鬈,從我詩人的頭上摘下,
收進我心裏,這些麇戴的舳艫
還要寶貴;即便是詩品大當初
懸擬的九神,額前都斜拖著一把
黝紫的鬈發,也不過是這樣罷!
愛,我想,你那桂冠的影子還停駐
在這發上,我輕輕的吻上一嘴,
讓一縷呼吸那影子給纏牢,
(我把禮物往沒有障礙的地方推)
然後這發在我心上你可記好,
也和你頭上一樣,永遠總會
熱烘烘的除非人死了,心冷掉。
二十
愛呀,我的愛,我回想一年以前,
那時人間早有你,我獨坐在
這雪地裏,卻聽不見你的大咳
衝破寂寞,你的腳印我也沒瞧見,
我隻一節節的數著生命的連環,
那料得到還有你那一拳要打來,
把連環給打掉?我想起那時,愛
我便嚐到了生命的奇妙!你看,
真是奇妙,居然覺不出你的舉動,
你的言談會來震動我的朝夕——
也不曾從你看著長成的那一本
百花裏拈出一瓣關於你的消息。
那些人們,和我一樣,也夠愚蠢,
猜不透他們自己看不見的上帝。
二十一
請你再講一回,還要再講一回,
講你愛我。雖則那重疊的空音
正如你說明,好似杜鵑的歌聲;
可是記取全盛的青春從不會
來到山上,郊中,林間或穀裏,除非
杜鵑的音樂也隨著春來臨。
愛,我在那黑暗裏曾經傾聽,
聽到一種遲緩的縹緲的呼聽,
於是在遲疑的苦悶裏,我喊道,
“既愛我,就再講一遍!”怕什麼
四季的花太鬧?天上的星太多
說,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說——
重碗的說,像急著撞銀鍾;隻記好
還要用那靈魂默默的愛我。
(本詩原載於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號和1928年4月10日《新月》第1卷第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