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古的心理是分析不完的。大致說來,最顯著的不外上述的四類型。其中有比較可取的,有居心完全不可問的。純粹屬於某一類型的大概很少,通常是幾種揉合錯綜起來的一個複雜體。說複古空氣是最近新興的現象,也不合事實。趨勢早已在醞釀,不過最近似乎更表麵化了一點。為什麼最近才表麵化?當然與抗戰有關。曆史在轉向,轉向時的心理是不會有平靜。轉得愈急,波動愈大,所以在這抗戰期間,一麵近代化的呼聲最高,一麵複古的空氣也最濃厚。
就一般的人說,心理的波動,不足怪,但少數的知識和領導分子,卻應該早已認清曆史,拿定主意,遊移雖不致改變曆史,但是會延緩曆史的進展,須知我們的時間和精力都不容浪費。
我們的民族和文化所以能存在到今天,自然有其生存的道理在,這道理並不像你所想的,在能保存古的,而是正相反,在能吸收新的。曆史告訴我們,中國文化並不是一個單純的,一成不變的文化,(如果是那樣的,它就早完了。)最初東西夷夏兩民族,分明代表著兩個不同的文化。
如果你站在東方,以夷(殷人及東夷)為本位,那便是夷吸收了夏;如果站在西方,以夏(夏、周)為本位,那便是夏吸收了夷。但是這兩個文化早已融合到一種程度,使得我們分辨不出誰是主,誰是客來。在血緣上,楚與北方夷夏二族的關係,究竟如何,現在還不知道。無論如何,在文化上,直至戰國,他們還是被視為外國人的。逐漸的這一支文化也被吸收了,到了漢朝,南北又成了一家,分不出主客來。究竟誰是我們的“古”?嚴格的講,殷的後裔孔子若要複古,文武周公就得除外,屈原若要複古,就得否認《三百篇》。從西周到戰國,無疑是我們文化史中最光榮的一段,但從沒有聽說那時的人站在民族的立場上講複古的。即便依你的說法,先秦北方的夷夏和南方的楚,在民族上還是一家,文化也不過是大同小異,不能和今天的情形相比。那麼,打漢末開始的一整部佛教史又怎樣呢?宋明人要講複古,會有他們那“儒表佛裏”的理學嗎?會有他們那《西廂》《水滸》嗎?還有一部清代的樸學史,也能不承認是耶穌教士帶來的西洋科學精神的賜予。以上都是極顯而易見的曆史事實,文化史上每放一次光,都是受了外來的刺激,而不是因為死抓著自己固有的東西。
不但中國如此,世界上多少文化都曾經因接觸而交流,而放出異彩。凡是限於天然環境,不能與旁人接觸,或有接觸,而自己太傻太笨,不能,因此就不願學習旁人的民族,沒有不歸於滅亡的。天然環境的限製,隻要有決心,有勇氣,還可以用人力來打開(例如我們的法顯,玄奘,義淨諸人的故事)。怕的是自己一味固執,不肯虛懷受善。其實那裏是不肯,恐怕還是不能,不會罷!如果是這種情形,那就慘了。我深信我們今天的情形,不屬於這一類,然而我仍然有點不放心。佛教思想與老莊本就有些相近,讓我們接受佛教思想,比較容易。今天來的西洋思想確乎離我們太遠,是不是有人因望而生畏,索性就提倡複古以資抵抗呢?幸而今天喜歡嚷嚷孔學,和哼哼歪詩的人,究竟不算太多,而青年人尤其少。
我得強調的聲明,民族主義我們是要的,而且深信是我們複興的根本。但民族主義不該是文化的閉關主義。我甚至相信正因我們要民族主義,才不應該複古。老實說,民族主義是西洋的產物,我們的所謂“古”裏,並沒有這東西。談談孔學,做做歪詩,結果隻有把今天這點民族主義的萌芽整個毀掉完事。其實一個民族的“古”是在他的血液裏,像中國這樣一個有悠久曆史的民族,要取消它的“古”的成分,並不太容易。難的倒是怎樣學習新的,因為我們在上文已經提過,文化是有惰性的,而愈老的文化,惰性也愈大。克服惰性是一件難事啊!
有人說,你太傻了,你忘了“儒表佛裏”的理學家的道統是從文武周公算起的,而不從釋迦牟尼算起,接受西洋科學精神的樸學,仍稱為漢學,而不稱西學。內容無妨接受人家,外表還得是自己的。這是麵子問題,而麵子也不能不顧。今天的複古,也可以作如是觀。我但願自己太傻,然而我又擔心擁護複古的人們和我一樣的傻。傻到真正言行一致。
(本篇原載於1944年2月20日《雲南日報》第2版“星期論文”欄。)
偉大的事實不朽的意義
——給教導團諸君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