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點,東方才剛剛現出魚肚白的顏色,四方遠遠傳來雞啼,青石板的路上有陣車輪滾動的聲音,乳白色的濃霧也剛剛從地麵升起。

就在這個時候,窄門“吱嘎”一聲開了。

大概是因為不太有人出入的關係,所以窄門開啟時發出的聲音,是嘶啞而幹裂的,宛如一個人垂死時的呐喊。

從窄門裏走出來的這個人,卻是生氣蓬勃,精神抖擻,不但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而且容光煥發,滿麵紅光,好像剛做過一件非常得意的事。

這個人的穿著打扮都華麗至極,五十左右的年紀,還是保養得很好,顯見得一向都是個養尊處優的人。

窄門剛開,就有一頂青衣軟轎急奔而來,人走出門,軟轎已經到了麵前,窄門關上,轎子已經去遠,轉眼間,就轉出了這條長長的窄巷,走得看不見了。

轎子和人的配合,真是好到極點,就好像已經排練過很多次一樣。

高牆聳立,庭院深深,又恢複了昔日的神秘與寧靜。

神秘,最重要的是神秘。

不但這一戶巨宅充滿了神秘,這個裝飾華麗富有的中年人,也顯得非常神秘。

他看來應該是一位到處受人歡迎的豪商巨富,可是他剛才的樣子,卻像是個小賊。

轎子一走,麵館裏的少年立刻也跟著站起來,放下筷子,留下麵錢,很快地走出門,跟隨著轎子走出窄巷。

他的腳步輕健。

他放下筷子時,也和別人一樣,是放在碗的旁邊,隻不過他放在麵碗的左邊。

這個少年是用左手拿筷子的,是個慣用左手的人,這種人殺人時,用的通常也是左手。

訊問

賣麵的老人年紀已經很大了,耳目已經有點不靈了,說話也不太清楚,就像是大多數這一類麵館老板一樣,經過了艱難困苦的一生,既沒有產業,也沒有親人,到老來還是同樣艱難困苦,你怎能希望他對一件事,看得清楚,說得明白?但他卻是唯一“看見了”的人。

錢月軒被刺殺的那一天淩晨,唯一看見過他的,就是這個耳目口齒不清的老人。

唯一看見過那個少年的人也是他。

有關那一件轟動一時的謀殺案,他不但是唯一的目擊者,也是唯一的線索。

所以要問那件謀殺案,就隻有問他。

總捕邢銳的刑間,邢銳和老人的對答,旁聽者淩玉峰和那個很有威嚴的中年人。

邢總問:“那天你的店好像很早就開門了,平常你都那麼早開門的?”

老人說:“是的,一個人的年紀大了,知道自己能活的時候不多了,起床就會比別人早一點。”

邢總問:“那麼早你的店裏就已經有了客人?”

老人說:“是的,平常客人來得也沒有那麼早,這位客人特別了一點。”

邢總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老人說:“是個很體麵的年輕人,吃得不多,給的小賬卻不少。”

邢總問:“他看起來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老人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隻不過動作好像比別人利落一點,吃東西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就好像……就好像牛一樣,隨時都準備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再吃一遍。”

--隻有一個經常缺少食物,而且需要食物的人才會這樣做,經驗豐富的老江湖邢銳當然明白這一點。

可是他對這一點好像並沒有特別在意,很快地接著又問。

邢總問:“你看見有人從對麵那扇窄門走出來,坐上轎子去的?”

老人說:“我看得很清楚,那個人長得富富泰泰的,好像非常有錢,絕不像一大清早會從人後門裏溜進溜出的樣子。”

邢總問:“最近這兩個多月來,你還有沒有看見像他那樣子的中年人,從那個後門裏出入?”

老人說:“沒有。”

邢總好像很失望地歎了口氣,可是老人很快地又接著說。

老人說:“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邢總問:“為什麼?”

老人說:“因為前兩個月我一直在生病,店也沒有開門,那天才第一天做生意。”

邢總苦笑。

老人說:“那一天那個有錢人走的時候,是別人用轎子來接他的,他一出門,轎子就來了,不但時間算得準,雙方配合得也極好,就好像演過很多次的戲一樣。”

邢總問:“由此可見,那個有錢人的行動,決不願讓別人看見,而且不能讓人看見,所以才事先排練過?”

老人說:“好像是這樣子的。”

邢總問:“轎子一走,那個年輕人是不是也跟著走了?”

老人說:“是的,轎子一走,那個年輕人就立刻放下筷子跟去,一人一轎,很快就轉出巷子,轎夫和那年輕人走得好像比平常人快得多。”

邢總問:“然後呢?”

老人說:“然後我就聽見一聲呼聲。”

邢總問:“呼聲?什麼樣的呼聲?”

老人說:“是很淒慘的呼聲,就好像有人用力在割他的肉一樣,可是呼聲很短,好像隻割了兩刀,就被割死了。”

邢總冷笑。

邢總說:“要割兩刀才把人割死,那也不能算太快。”

淩玉峰忽然插嘴,淡淡地說:“如果他用的不是刀,而是鋸子,呼聲一起,人就氣絕,那就很快了。”

邢總長長吸了一口氣,要用鋸子鋸死一個人,被鋸的人是什麼滋味?鋸人的人又是什麼滋味?

“不管怎麼樣,隻要檢查過屍體,就知道凶手用的是刀還是鋸子。”

目前第一優先做的事,就是去看屍體,這一點大家大概全無異議。

可是淩玉峰剛走出門,又轉回來,很緩慢、很謹慎地問這個老人。

“你剛才說,你看見那個很體麵的年輕人臨出門之前做了一件事?”

“嗯。”

“做了一件什麼事?”

“他付了一碗熱湯麵和兩個菜合子的錢,還付了小賬,一共是一錢銀子,他的出手很大方。”

“還有呢?”淩玉峰問,“他還做了什麼事?”

老人聽不懂他問的是什麼,也答不出來,幸好淩玉峰又追問。

“他是不是還先要把筷子放下來?”

“他當然先要把筷子放下來。”

“他把筷子放在什麼地方?”

“當然是麵碗旁邊。”

“是碗的哪一邊?”

老人又答不出話來了,這種本來就很少有人會注意到的。

淩玉峰又顯得很失望,慢慢地走出門,老人忽然說:“他那筷子放到哪一邊,我是忘記了,可是我記得,他吃麵的時候,筷子曾經把辣椒罐碰倒過,辣椒罐是靠牆放著的,他麵對著門坐,牆在他左邊,辣椒罐當然也在他左邊。”

“由此可見,他是用左手吃麵的?”

“不錯。”

“按常理說,他平常用的當然也是左手?”

“是的。”

“那少年也是職業刺客?”

“大概是的。”

淩玉峰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光芒,接著又說:“如果我猜得不錯,現在我就可以把他的樣子大概說出來。”

邢總相信。

淩玉峰近年崛起於六扇門,被天下所有的名捕大盜公認為不世出的奇才,對於這一類的職業殺手,他當然搜集了一份極詳細的資料。

“在我的資料中,用左手的刺客並不多,能夠在一瞬間取宋天令性命的,最多不會超過三個,年紀在二十到三十之間的,隻有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

“是個出身很優裕的世家子,平時很講究衣著,喜歡穿藏青色的衣服,身材大概跟我差不多,所學的武功很雜,所以才能用很多種不同的方法殺人。”

“這麼樣一個人,我相信我們很快就能找得到。”

這一點淩玉峰也相信。

邢總能夠成為江南名捕,決非僥幸,他在城裏布下的眼線一定極多,如果有一個這麼樣的陌生人來到城裏,他應該在十二個時辰內就能找到。

“還有,”淩玉峰說,“我還要你去查一查那幢大宅子的主人是誰,最近是不是換了主人?有關這個人所有一切的資料,我都想知道。”

他很快就知道其中一點。

一個賣冰糖糯米甜藕的老婆婆,剛走過他們,到高牆後的窄巷中去叫賣。

後門忽然開了。

一個穿著紅衣裳,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拿著一個青花瓷的大碗出來買糖藕,一雙好亮好亮的眼睛,一對好深好深的酒窩。

現在大家總算知道這幢巨宅的主人,有一個很漂亮的小丫頭。

死者

死的五個人,果然是被五種不同的方法殺死,有的用刀斧,有的用絞索,有的一拳斃命,有的被拋入河裏淹死,殺人的手法幹淨利落,唯一的線索是,殺死錢月軒的那一刀,刺的不是左邊心髒,而是右邊的肝髒。

肝髒破裂,必死無救,也和心髒一樣,是絕對致命的要害。

可是大多數有經驗的刺客,刺的都是心,而不是肝。致命的一刀由對麵刺來,刺肝而不刺心,使刀人用的必是左手。

可是就憑這一點,也還不能確定他用的絕對是左手,用反手刀,一樣可以從左邊刺入肝髒,一樣快捷。

所以正如淩玉峰所料,這一次驗屍,等於完全沒有收獲。

“有的。”淩玉峰忽然說,“這一次我們還是有一點收獲。”

“請教。”

“我們至少證明了,凶手是一個極有經驗的刺客,出手迅速準確而有效,但卻絕對不輕易出手。”

死的五個人,身份、行業都絕不相同,錢月軒是古董商,據說是因為發掘到一批秦漢時的古物而致富,對於古董字樣的鑒別力特高。

其他的四個人,有世家子,有大商人,有大地主,還有一位姓宋名梅山的退休京官,謠傳中,並不是京官,而是巨盜,昔年曾經劫過二十三家鏢局的太行群盜首領宋天令就是他,一身外門硬功和一柄九環刀威震中原,是一等一的高手。

這一次他也同樣死在那左手刺客的手下,是被一根繩索給勒死的,死得也很快。

這五個人隻有一點相同之處。

--他們都是非常有錢的人,而且已經過了一段非常高尚優裕的生活。

“但是他們臨死前並沒有大量的錢支出,可見凶手並不是為了錢而殺他們。”邢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