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非但不能碰、不能惹、不能纏,連看都不能去看。

關西關二就是這種人。

“鬥智曲金發,鬥力關玉門。”

現在淩玉峰唯一的希望,就是關玉門也當作沒有看見他們。

吃飯的大廳裏,每天差不多都有六七桌客人,可是今天隻剩下兩桌。

自從那瘦骨支離的病漢進來之後,大家就突然覺得不對了,再吃也吃不下去,再坐也坐不下去。

這病漢其實隻顧自己吃喝還來不及,根本就沒有去惹別人,除了吃相不太文雅之外,也沒有什麼粗魯的言語和動作。

可是別人卻硬是覺得不對勁,連風都好像變冷,吹得背脊梁涼颼颼的,一個個往外溜。

沒有走的隻剩下程小青。

他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關二,關二也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他們兩個人好像彼此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對方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看起來好像他們彼此不認得,關二正在用筷子去戳一條大烏參,一筷子戳下去,烏參蹦起來,就好像鯉魚躍龍門一樣,在半空中滑溜溜地直動,關二張開大嘴一吸,“呼嚕”一聲,烏參就進了他的嘴,不但吃得開心,連看著也高興。

就在這時候,有人動了。

所有的動作幾乎都在同一時間爆發,五個人、五件兵刃,分別在五個不同的方向爆發出行動,目標卻隻有一個--程小青的命。

五個人的配合當然是絕對密切的,精密得就好像西洋自鳴鍾的機件一樣,準確、精確,而且絕對正確。

他們和普通的一般殺手不同,他們畢竟是公門裏的人,殺人不必有後顧之憂。

他們所捕殺的對象,通常都是些野狗一般的江湖人,罪犯、盜賊、凶手。

所以他們的出手更猛烈,何況他們也沒有忘記淩玉峰的話。

“一擊致命,全身而退。”

這一擊挾風雨雷霆之勢而來,程小青的精神卻仿佛在一種很恍惚的情況中。

在這種情況中的人,走在馬路上都會被車馬撞死,何況在殺人高手的環擊下。

--一個死定了的人。

刀鋒距離他的心髒已經不及一尺,絞索幾乎已經套上了他的咽喉。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霹靂般一聲怒喝。

“五個打一個,不要臉!”

喝聲中,病懨懨的關二已長身而起,一身支離的瘦骨仿佛在互相敲打,發出了一陣極怪的響聲,五個殺人的高手,幾乎在同一刹那間被他一把抓住後頸,扔了出去,隻剩下一個人,還被他抓在手裏,好像一下子就會被他撕成兩半。

“生裂虎豹關玉門。”

這個久經訓練的殺手,雖然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可是現在,眼淚、鼻涕、口水、汗珠、大小便都已經被嚇得流了出來。

關二冷笑:“要殺人,可以;要以多為勝,我關西關二在,就辦不到。”

他忽然放下手裏的人:“你要殺人,你去,一個人去,我非但不管,還替你把風。”

他放下這個人,居然真的掉頭就走,立刻又坐回去,開懷大嚼。

他連看都沒有看過程小青一眼,他做了這些事,好像根本與程小青無關。

程小青也沒有看過他一眼,臉上卻顯出了怒容,眼睛裏也布滿了血絲,忽然用力一拍桌子,跟著一腳把桌子踢飛。

再看他的人,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吃飯的大廳。

關二還是沒有去看他,一雙虎眼中卻忽然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悲愴。

所有的事件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結束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淩玉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邢銳也看得清清楚楚的。

邢銳的額上在冒冷汗。

“關西關玉門就是他?”能看見這位名滿天下的關西大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邢銳卻希望這一次是最後一次。

淩玉峰忽然問他:“你還不去?”

“去?到哪裏去?”

“當然是捉拿那個妨礙公務的關玉門。”淩玉峰很平靜地說,“妨礙官差捉拿人犯的罪名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

邢總說不出話來了。他終於發現了淩玉峰的厲害,他實在應該去逮捕關玉門,可是你叫他怎麼樣去?不去是不是有愧職守,去了是不是很可能被一撕兩半?

“你不去?”

“我……”

“好,你不去,我去!”

淩玉峰落葉般飄身下樹,用袖子撣了撣衣襟,推開大廳的門,昂然而入。

一直等他走到關二的麵前,關二才抬起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冷冷地問:“你是不是要來捉拿我的?”

原來他並不是剛剛才發現淩玉峰,剛才窗外的動靜和對話,根本就沒有一件事能逃出他的耳目。

麵對著這麼樣的一個人物,淩玉峰居然拿出副手銬來,輕輕放在關二麵前的桌上。

“請。”他居然對關二說,“這是公事,公事公辦,關二先生也不能例外。”

關二冷笑。

淩玉峰又說:“以五擊一,以多勝少,固然不對,可是辦公事,抓人犯,根本不講這一套。”

“你們講的是哪一套?”關二冷笑道,“五個人都是殺人高手,一出手就是殺人絕活,辦公事有像這樣辦的?”

“有。”淩玉峰道,“對付危險的罪犯,就得這麼辦,免得被他反擊脫逃。”

“罪犯?小青犯了什麼罪?”

關二目中已現出怒意,目光炯炯,虎視著淩玉峰,骨節裏又隱約傳出了那種奇異的聲音,就好像有一個憤怒的精靈,躲在裏麵敲打著一麵魔鼓。

魔鼓的聲音,就是神力的泉源。

桌上的手銬,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被他擰麻花一樣擰成一條鐵棒,穿窗而出,“奪”的一聲,釘入院裏的大樹,直沒而入,連看都看不見了。

淩玉峰卻絲毫不動聲色,隻是慢慢地走出去,慢慢地伸出手,在樹幹上輕輕一拍。

鐵棒立刻彈出,落入他的手中。

淩玉峰低著頭看著,仿佛在沉思,過了半晌,那根鐵棒忽然又漸漸開始變形,漸漸又變得有點像是副手銬的樣子。

就算還沒有完全恢複原狀,至少已經有點樣子,這已經足夠讓人看了嚇一跳。

關西關二都不禁悚然動容。

淩玉峰卻還是不動聲色,又慢慢地走回來,輕輕地把“手銬”放在關二麵前,就好像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既沒有做什麼驚人的事,也沒有看見關二的掌上神功,卻很快地說:“濟南府最近一連串發生了五條命案,死的都是名人,我們非但查不出凶手,也查不出殺人的動機。”

他說得快而扼要!

“我們隻在死者彼此之間發現了一點共同之處。”

“哪一點?”關二問。

“他們都是在紫煙出現之後被同一人刺殺的,他們都曾經和同一個人有過某種不尋常的關係。”

“同一個人?小青?”

“不是程小青。”淩玉峰說,“他們和程小青完全無關。”

“可是你卻找上了小青。”

“那隻因另外一個人。”淩玉峰說,“和他們全都有關的人。”

“誰?”

“紅紅。”

紅紅,聽見這名字,關二的臉忽然扭曲,就好像有人重重地在他身上抽了一鞭子。

看見關二這種表情,淩玉峰顯然覺得很愉快,但他卻掩飾得很好,隻是很平靜地接著說道:“無論誰和紅紅有了特別的關係,程小青都想要他的命,這是很合理的推測,也是很可能會發生的事。”

他又補充了一點:“以程小青現在的身手,江湖中能避開他奪命三招的人,恐怕並不多。”

過了很久,一直仿佛因痙攣而窒息的關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有證據?”

“沒有。”淩玉峰說,“但是我兩天之內,就可以把證據找出來。”

“怎麼樣找?”

“我有我的方法,可是我也有條件。”

“你說。”

“這兩天之內,你不能走出‘迎賓’一步。”

黃昏時,程小青已經醉了,醉倒在一道高牆下,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高牆,高牆裏也不知道是一戶什麼樣的人家。

他隻知道一件事,世上所有的高牆全都是一樣的,總是將人隔離,總是不肯讓人相聚。

有些人也是一樣的,也像是高牆一樣。

高牆裏隱約有樂聲傳來,仿佛有人在低唱著一首有關情愛的悲歌。

--為什麼有關情與愛的總是悲歌?

程小青已昏醉。

他昏醉時,眼淚就已經悄悄地打濕了他的衣袖。

聶小蟲

夜深,人靜,初秋的晚風輕拂梧桐。有聲,甚至比無聲更寂寥。

淩玉峰獨坐在燈下,別人什麼都沒有聽見,他卻好像聽見了,忽然抬起頭,向窗外招了招手,立刻有一條瘦小的人影,落葉般自梧桐樹上飄落,拜伏在窗前,星光下可以看得到他的臉是蒼白的。

雖然顯得有一點獐頭鼠目的樣子,可是仔細一看,並不難看。

這個人居然就是那個曾經被令狐不行倒提著扔出去的聶小蟲。

“我要你辦的事,你已經辦好了?”淩玉峰問他。

“是。”

“什麼時候?”

“明天,戌時之前。”

“客人有幾位?”

“三位。”

“一個是關東大參藥商,剛好行經此地的馮寶閣,另一個就是那個假和尚雲大師。”

“好,很好。”淩玉峰一揮手,一片金葉子從袍袖中冉冉地飛了出去。

聶小蟲拜伏著後退,一伸腰,剛好接住金葉子,立刻淩空躍起,鷂子翻身,身形剛起,四麵黑暗中,突然有人低喝。

“並肩子,打。”

一聲低喝,十餘道光芒閃動,十餘件暗器,分別從三四個不同的方向打了過來。

聶小蟲雙手一攏,金葉子已經揣入懷裏,原地燕青十八翻,連翻帶撲,連削帶打,竟將這十餘件暗器全部接住,立刻又原封不動地打回去,去勢比來勢更急,接放暗器,居然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黑暗中有人倒下,有人躥出,以大鷹爪功去拿聶小蟲的關節要害。

想不到他們剛出手,反而先被聶小蟲牽製。

聶小蟲捏手如鉤,抓、拿、扣、鎖、“七十二路短打擒拿”,居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淩玉峰已經走出大門,背負著雙手,麵帶微笑,站在梧桐下,對剛剛發生的事,好像覺得很欣賞。

聶小蟲瘦小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倒在地上的狙擊者也看不見了,院子已經恢複了寧靜。

淩玉峰忽然向另一棵梧桐樹的濃蔭深處笑了笑。

“邢老總,樹上的寒氣重,你還是請下來喝杯酒吧!”

竹葉青、玫瑰露、熏魚、筍豆、醬牛肉,三樣菜、兩種酒,三杯已下肚,酒是冷的,人卻已熱了。

“想不到,想不到。”邢銳不停地籲氣,“我本來想把他留下來的,想不到這個聶小蟲竟是個一等一的高手。”

“你要把他留下來幹什麼?請他喝酒?”淩玉峰臉上在笑,眼中卻全無笑意,這種笑遠比不笑可怕得多,邢總卻輕輕將它忽略。

“六扇門裏,哪有好喝的酒?”邢總說,“就算請他喝酒,喝下去之後也要請他吐點東西出來。”

“吐什麼?真情?實話?同夥?贓物?”淩玉峰淡淡地問邢銳,“你想要聶小蟲吐什麼出來?他能吐得出來的,你是不是就能吃得下去?”

邢總居然還在賠著笑,笑得已經有點勉強,他終於發現事情有點不對了。

奇怪的是,淩玉峰的態度反而變得很自然。

“現在你想必已經知道那幢巨宅的新主人,隻不過是個做暗門子生意的超級婊子而已,每隔幾天就要請一次花局,找一個有錢的冤大頭來,狠狠殺一刀,替她拉客的就是聶小蟲,挨過她這樣一刀的客人,其中就包括了錢月軒他們五位。”淩玉峰說,“明天我就是第六個了。”

他的神情更愉快:“這其中當然會有小小的一點不同之處,那就是等到凶手來殺我的時候,也就是他最後一次出手。”

邢銳立刻附和:“我明白公子的意思,這是絕計。”

“我想你一定也明白,如果聶小蟲被捕殺,拉客的沒有了,客人也就去不成了。”他帶著笑問,“邢總,是不是這樣子的?”

“應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