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紅袍斜眼看著他,忽然插口問:“如果和尚是聶家的人,你還有什麼法子?”
“我也沒什麼別的法子,隻不過我碰巧知道聶小雀是個雙胞胎,有個孿生兄弟叫小蟲,如果先把小蟲藏在山上,一邊讓小雀兒躲起來,然後小蟲子及時出現,彈響這隻古箏,聶家豈非就贏了?”
“這倒真是個詭計。”李紅袍冷冷地說道,“隻有一樣可惜!”
“哪一樣?”
“你碰巧知道聶小雀有個雙生兄弟,唐家的人難道會碰巧不知道?”
吃苦和尚一口熱茶剛喝下去,燙得直翻白眼,那邊樹上的卜鷹卻差一點把一嘴的酒都笑得噴了出來。
唐家當然早已算準這一著,而且早已查出聶小蟲最近一直都在濟南,他們甚至還約定好了,九月九日的淩晨,叫聶小蟲到濟南城的雲門樓子上見麵,若是小蟲不到,這一局就算聶家輸了。
“蜀中唐家做事,一向是滴水不漏的。”胡大小姐也忍住笑道,“這種絕計,也真虧和尚怎麼能想得出來。”
卜鷹也笑,笑得卻好像有點莫測高深的樣子,胡大小姐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笑什麼?是不是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隻不過忽然發現,名門大派千算萬算,還是算不過下五門。”
“怎麼說?”
“唐家做事雖然滴水不漏,真正占便宜卻還是聶家。”卜鷹解釋,“聶小蟲這次到濟南去,不管他是去辦什麼事,都一定可以馬到成功,平安歸來。”
“為什麼?”
“因為這次他找到個萬無一失的靠山,保證天下太平!”
胡大小姐終於也明白了:“為了這次賭局,唐家派到濟南去的人一定會時時刻刻監視著他,別人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一定還以為他請到了唐家的高手做保鏢,還有誰會去動他?”大小姐吃吃笑道,“看來聶家這些小麻雀、小蟲子,倒全都不是省油的燈。”
卜鷹忽然問她:“你知不知道昔年被武林九長老貶為下五門的五個門派,到如今隻剩下了幾門?”
“難道隻剩下聶家一門了?”
“一點也不錯,就隻剩下了他們一門。”卜鷹歎息,“一個門派被貶為下五門之後,要生存下去就變成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昔年那九位老先生如果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就不會因為某一家人會用‘雞鳴五鼓返魂香’而把他貶為下五門。”
他的聲音仿佛還是很冷淡,淡淡地接著道:“有些門派雖然不會用熏香暗器,做出來的事卻遠比那一家要精彩得多。”
胡大小姐凝視著他:“我知道你一向很同情他們,隻可惜--聶家這一局還是有輸無贏的。”
卜鷹冷笑:“隻怕未必。”
就在這時,已經有一條人影從蒼龍嶺的石脊上翻躍而起,猿猴般淩空翻了四五個斤鬥,猥瑣的身法突然變得曼妙輕靈,“嗖”的一個“燕子穿簾”,平白又變為“細胸巧翻雲”,輕飄飄地落在春草般的綠氈上,單膝半跪,抄起古箏。
隻聽“錚”的一聲,聲越金石,遠遠地傳至遠山白雲裏,手指上竟帶著種極陰柔的內力。
再看彈箏的人,纖巧的身材、瘦削的臉,神情間總仿佛帶著幾分畏縮,隻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靈光四射,顯得聰明絕頂。
胡大小姐忍不住失聲驚呼:“是他!”
“是的,是他,聶小雀,小雀兒。”卜鷹故意冷冷淡淡地說,“下五門的人,這次總算不幸贏了一次。”
直至多年後卜鷹還對人說,那一天在華山絕頂,他最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大李紅袍忽然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用一種很嚴肅而且很恭敬的態度對他說:“卜先生,你真行,我佩服你。”
卜鷹後來還對人說:“那一次大概是近三十年來,李紅袍第一次稱呼別人先生。”卜鷹笑道,“而且那一次很可能就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
“後來呢?”有人問卜鷹,“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我當然就跟聶小雀去吃慶功酒去了。我們去的時候,唐家的人一直都在看著我。”卜鷹笑道,“如果唐家人的眼光也跟他們家的暗器一樣有毒,那天我一定已經被活活毒死。”
胡大小姐歎了口氣:“那一次我倒很同情他們,因為我也跟他們一樣,始終不明白卜鷹究竟憑哪一點算準了聶小雀會贏。”
後來又有人問聶小雀:“老實說,你跟唐捷的輕功究竟是誰強?”
“是他強。”
“後勁是誰比較大?”
“是他比較大。”
“但是你卻贏了那一局。”
“好像是的。”
“他的輕功比你強,後勁也比你大,你是怎麼贏他的?”
聶小雀不回答,隻笑,笑得一點都不像是隻小麻雀,倒有點像是隻小狐狸。
慶功酒
九月初九那一天,當天晚上,華山山麓,臨時搭成的連營式長棚裏,張燈結彩,筵開數十桌,都是為了要替唐挺和買唐捷的那些贏家們慶功的。
從各地趕來的江湖好漢,午時一過就開始喝酒,邊喝邊等,等候好音。
可是從山上傳下來的消息卻不太好,先上山彈響古箏的竟是聶小雀,這怎麼可能?歡樂的場麵雖然已顯得有點尷尬,大家卻仍然半信半疑。
等到專程從川北趕來主持這一次賭局的唐門高手唐挺從山上下來,消息才獲得證實。
“唐捷真的輸了,他的人已悄然而去,不知所蹤。”
唐挺臉色雖然沉重,腰杆卻仍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杆槍。
唐家的高手大多數是這樣子的,贏的時候是這樣子的,輸的時候也是這樣子,像唐捷那樣,輸了就悄然而去的人,唐家並不多。
好像是楚留香曾經說過:“輕功練得好的人,情感總是比較脆弱,這大概是因為這種人的反應也比較快的緣故。”
楚香帥的輕功號稱天下第一,他對這方麵的言論,多少總是有些道理的。
何況他自己就是個情感很脆弱的人。
唐挺從山上下來後,立刻證實了兩件事。
--唐捷確實輸了,比聶小雀整整落敗了三百指。
一彈指的工夫為“一指”,三百指已經是一段很長的時候了,這種計算時間的方法,據說也是楚香帥創造出來的,雖然不能進入廟堂,江湖中卻已漸漸有人開始采用。
--聶小蟲確實還在濟南,今天淩晨,唐挺還接到派到濟南去的唐門弟子飛鴿傳書,而且還說濟南府最近發生了一連串很神秘的凶殺案,好像還跟聶小蟲有關,所以他暫時還走不了。
這幾件事雖然使買唐捷的人胃口大傷,可是大廚子已經來了,酒飯已經準備好,飯還是要吃的,隻不過吃得不明不白而已。
在這餐慶功酒上,真正的贏家和輸家居然全都下落不明,人影不見。
他們的人呢?
這一次賭局中,真正的大贏家當然不隻卜鷹,此刻這一隻鷹還帶著一隻雀飛入了一條陋巷,陋巷中有家小店,厚厚的棉布門簾已被油煙熏得發黑。
平時最愛幹淨的胡大小姐這次居然也跟來了,最近她好像已拿定主意,跟定了卜鷹。
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能下定這種決心,倒也不是壞事。
小店裏隻有三張洗得發白的楊木方桌,廚房裏刀勺直響,菜已上鍋。
卜鷹四下看一眼,看不到別的客人,立刻問:“隻他在炒菜?”
聶小雀笑著點頭:“今天他心情特別好,一定要親自下廚房。”
卜鷹立刻眉開眼笑,看樣子簡直比贏了八十萬兩還開心。
“太好了,實在太好了。”他深深吸了口氣,“今天的第一樣菜,是不是炒雞蛋?”
“是,是炒雞蛋。”小雀笑道,“這是他的老規矩,要喝酒,先弄盤炒雞蛋墊底!”
卜鷹大笑,大小姐卻不禁搖頭,炒菜的這個“他”究竟是何許人也,難道還能把一盤雞蛋炒出花來?聽說一個人年紀大了嘴就會變得比較饞,卜鷹的年紀確實已不小,難怪最近對她好像越來越疏遠。
大小姐心裏麵正胡思亂想,一盤炒雞蛋已經端了上來,鵝黃色的一盤蛋,上麵綴著十來點翠綠的蔥花,香、嫩、柔、滑,胡大小姐本來準備隻吃一口的,小小的一口,可是一筷子夾下去,眼睛和筷子就再也舍不得離開這盤炒雞蛋。
接著,幹燒茄子、火爆牛心、蝦仁豆腐、豆瓣雪菜、雙冬腐衣,一樣樣捧出來,雖然都是些家常菜,可是每一樣全都是色香味俱全,隻有真正的大行家,才能炒得出這種菜,也隻有真正的大行家,才能吃得出它的滋味來。
就連胡大小姐都覺得有點不能不佩服這位“他”先生了。
“他”是誰呢?看卜鷹說起“他”的樣子,非但神神秘秘的,簡直是有些鬼祟。
等到“他”把手臉洗幹淨,笑嘻嘻地從廚房裏走出來,胡大小姐才真的大吃了一驚。
這位在廚房裏炒雞蛋的“他”先生,卻不是聶小雀,是誰?
秘密
不管怎麼樣,這個世界上總是隻有一個聶小雀,如果說炒雞蛋的這個人是聶小雀,那麼剛才在山巔彈響古箏,又把卜鷹他們帶到這裏來的人是誰呢?
胡大小姐看看“他”,又看看他。
“你一定就是聶小蟲,原來你還是偷偷地從濟南溜回來了。”
“我不是小蟲,小蟲是在濟南。”這個人很認真地說,“我叫小無。”
“小無?”
“不錯,小無。”這個人說,“無,就是沒有的意思。”
“沒有什麼?”
“沒有我,”這個人說,“世上有小雀,有小蟲,可是沒有小無。”
“沒有小無的意思,就是沒有你?”
“不錯。”
“既然沒有你,那麼你是誰?”
“我隻不過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而已。”他非但沒有一點悲傷的樣子,反而笑得很愉快,“別人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我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他越說越糊塗,胡大小姐卻明白了。
聶家原來有個“三胞胎”兄弟,小雀、小蟲、小無,可是江湖中卻隻知道其中兩個,小無根本從來都不露麵,到了真正的關鍵時刻才出現,趁別人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就已把賭局亂了,把難題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