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歐陽修集卷十四(1 / 3)

居士集卷十六

論序一首論二首

或問一首附正統論原本七首

正統論序

臣修頓首死罪言。伏見太宗皇帝時,嚐命薛居正等撰梁、唐、晉、漢、周事為《五代史》,凡一百五十篇,又命李日方等編次前世年號為一篇,而欲黜之,曆家不識古義,但用有司之傳,遂不複改。至於日方等,初非著書,第采次前世名號,以備有司之求,因舊之失,不專是正,乃與史官戾不相合。皆非是。

臣愚因以謂正統,王者所以一民而臨天下。三代用正朔,後世有建元之名。然自漠以來,學者多言三代正朔,直以建元之號加於天下而已,所以同萬國而一民也。而後世推次,以為王者相繼之統。若夫上不戾於天,下可加於人,則名年建元,便於三代之改歲。然而後世僭亂假竊者多,則名號紛雜,不知所從,於是正閏真偽之論作,而是非多失其中焉。

然堯、舜、三代之一天下也,不待論說而明。自秦昭襄訖周顯德千有餘年,治亂之跡不可不辨,而前世論者靡有定說。伏惟大宋之興,統一天下,與堯、舜、三代無異。臣故曰不待論說而明。謹采秦以來訖於顯德終始興廢之跡,作《正統論》。臣愚不足以知,願下學者考定其是非而折中焉。

正統論上

《傳》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統”。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由不正與不一,然後正統之論作。

堯、舜之相傳,三代之相代,或以至公,或以大義,皆得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是以君子不論也,其帝王之理得而始終之分明故也。及後世之亂,僭偽興而盜竊作,由是有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於一者,周平王之有吳、徐是也;有合天下於一而不得居其正者,前世謂秦為閏是也。由是正統之論興焉。

自漢而下,至於西晉,又推而下之,為宋、齊、梁、陳。自唐而上,至於後魏,又推而上之,則為夷狄。其帝王之理舛,而始終之際不明,由是學者疑焉,而是非又多不公。自周之亡迄於顯德,實千有二百一十六年之間,或理或亂,或取或傳,或分或合,其理不能一概。大抵其可疑之際有三:周、秦之際也,東晉、後魏之際也,五代之際也。秦親得周而一天下,其跡無異禹、湯,而論者黜之,其可疑者一也。以東晉承西晉則無終,以隋承後魏則無始,其可疑者二也。五代之所以得國者雖異,然同歸於賊亂也,而前世議者獨以梁為偽,其可疑者三也。

夫論者何?為疑者設也。堯、舜、三代之始終,較然著乎萵世而不疑,固不待論而明也。後世之有天下者,帝王之理或舛,而始終之際不明,則不可以不疑。故曰由不正與不一,然後正統之論作也。

然而論者眾矣,其是非予奪,所持者各異,使後世莫知夫所從者,何哉?蓋於其可疑之際。

自西晉之滅,而南為東晉、宋、齊、梁、陳,北為後魏、北齊、後周、隋。私東晉者曰:隋得陳,然後天下一。則推其統曰:晉、宋、齊、梁、陳、隋。私後魏者曰:統必有所受。則推其統曰:唐受之隋,隋受之後周,後周受之後魏。至其甚相戾也,則為《南史》者,詆北曰虜;為《北史》者,詆南曰夷。此自私之偏說也。

自古王者之興,必有盛德以受天命,或其功澤被於生民,或累世積漸而成王業,豈偏名於一德哉?至於湯、武之起,所以救弊拯民,蓋有不得已者,而曰五行之運有休王,一以彼衰,一以此勝,此曆官、術家之事。而謂帝王之興必乘五運者,繆妄之說也,不知其出於何人。蓋自孔子歿,周益衰亂,先王之道不明,而人人異學,肆其怪奇放蕩之說。後之學者,不能卓然奮力而誅絕之,反從而附益其說,以相結固。故自秦推五勝以水德自名,由漢以來,有國者未始不由於此說。此所謂溺於非聖之學也。

惟天下之至公大義,可以祛人之疑,而使人不得遂其私。夫心無所私,疑得其決,則是非之異論息而正統明。所謂非聖人之說者,可置而勿論也。

正統論下

凡為正統之論者,皆欲相承而不絕,至其斷而不屬,則猥以假人而續之,是以其論曲而不通也。

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斯正統矣,堯、舜、夏、商、周、秦、漢、唐是也。始雖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於一,夫一天下而居正,考其跡則皆正,較其義則均焉,則正統者將安予奪乎?東晉、後魏是也。其或終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於一,則可謂之正統乎?魏及五代是也。然則有不幸而丁其時,則正統有時而絕也。故正統之序,上自堯、舜,曆夏、商、周、秦、漢而絕,晉得之而又絕,隋、唐得之而又絕,自堯、舜以來,三絕而複續。惟有絕而有續,然後是非公,予奪當,而正統明。

然諸儒之論,至於秦及東晉、後魏、五代之際,其說多不同。其惡秦而黜之以為閏者誰乎?是漢人之私論,溺於非聖曲學之說者也。其說有三,不過曰滅棄禮樂,用法嚴苛,與其興也不當五德之運而已。五德之說,可置而勿論。其二者特始皇帝之事爾,然未原秦之本末也。

昔者堯傳於舜,舜傳於禹。夏之衰也,湯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王。其興也,或以德,或以功,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初,夏世衰而桀為昏暴,湯救其亂而起,稍治諸侯而誅之,其《書》曰“湯征自葛”是也,皆非古而自是,此其所以見黜也。夫始皇之不德,不過如桀、紂,桀、紂不廢夏、商之統,則始皇未可廢秦也。

其私東晉之論者曰:周遷而東,天下遂不能一。然仲尼作《春秋》,區區於尊周而黜吳、楚者,豈非以其正統之所在乎?晉遷而東,與周無異,而今黜之,何哉?

曰:是有說焉,較其德與跡而然耳。周之始興,其來也遠。當其盛也,規方天下為大小之國,眾建諸侯,以維王室,定其名分,使傳子孫而守之,以為萬世之計。及厲王之亂,周室無君者十四年,而天下諸侯不敢僥幸而窺周。於此然後見周德之深,而文、武、周公之作,真聖人之業也。況平王之遷,國地雖蹙,然周德之在人者未厭,而法製之臨人者未移。平王以子繼父,自西而東,不出王畿之內。則正統之在周也,推其德與跡可以不疑。

夫晉之為晉與乎周之為周也異矣。其德法之維天下者,非有萬世之計、聖人之業也,直以其受魏之禪而合天下於一,推較其跡,可以曰正而統耳。自惠帝之亂,至於湣、懷之間,晉如律爾,惟嗣君繼世,推其跡曰正焉可也。建興之亡,晉於是而絕矣。

夫周之東也,以周而東。晉之南也,豈複以晉而南乎?自湣帝死賊庭,琅邪起江表,位非嗣君,正非繼世,徒以晉之臣子,有不忘晉之心,發於忠義而功不就,可為傷已!若因而遂竊正統之號,其可得乎?《春秋》之說“君弑而賊不討”,則以為無臣子也。使晉之臣子遭乎聖人,適當《春秋》之誅,況欲幹天下之統哉?若乃國已減矣,以宗室子自立於一方,卒不能複天下於一,則晉之琅邪,與夫後漢之劉備、五代漢之劉崇何異?備與崇未嚐為正統,則東晉可知焉耳。

其私後魏之論者曰:魏之興也,其來甚遠。自昭成建國改元,承天下衰弊,得奮其力,並爭乎中國。七世至於孝文,而去夷即華,易姓建都,遂定天下之亂,然後修禮樂、興製度而文之。考其漸積之基,其道德雖不及於三代,而其為功,何異王者之興?今特以其不能並晉、宋之一方,以小不備而黜其大功,不得承百王之統者何哉?

曰:質諸聖人而不疑也。今為魏說者,不過曰功多而國強耳。此聖人有所不與也。春秋之時,齊桓、晉文可謂有功矣。吳、楚之僭,迭強於諸侯矣。聖人於《春秋》,所尊者周也。然則功與強,聖人有所不取也。

論者又曰:秦起夷狄,以能滅周而一天下,遂進之。魏亦夷狄,以不能滅晉、宋而見黜。是則因其成敗而毀譽之,豈至公之篤論乎?

曰:是不然也,各於其黨而已。周、秦之所以興者,其說固已詳之矣。當魏之興也,劉淵以匈奴,慕容以鮮卑,苻生以氐,弋仲以羌,赫連、禿發、石勒、季龍之徒,皆四夷之雄者也。其力不足者弱,有餘者強,其最強者苻堅。當堅之時,自晉而外,天下莫不為秦,休兵革,興學校,庶幾刑政之方。不幸未幾而敗亂,其又強者曰魏。自江而北,天下皆為魏矣,幸而傳數世而後亂。以是而言,魏者才優於苻堅而已,且能幹正統乎?

五代之得國者,皆賊亂之君也。而獨偽梁而黜之者,因惡梁者之私論也。

唐自僖、昭以來,不能製命於四海,而方鎮之兵作。已而小者並於大,弱者服於強。其尤強者,朱氏以梁,李氏以晉,共起而窺唐,而梁先得之。李氏因之借名討賊,以與梁爭中國,而卒得之,其勢不得不以梁為偽也。而繼其後者,遂因之,使梁獨被此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