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他本身長得就已夠引人注意,他瘦得出奇,頭也小得出奇,卻有個特別大的鷹鉤鼻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胡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他的鼻子的確像獵狗一樣,總能嗅到一些別人嗅不到的東西。
這一次他嗅到的是一粒人間少有、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他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嘴幾乎湊在公孫妙耳朵上:“你若沒有見過那粒夜明珠,你絕對想不到那是多麼奇妙的東西。”
公孫妙板著臉,道:“我根本不會去想。”
胡大鼻子道:“它不但真的能在黑暗中發光,而且發出來的光比燈光還亮,你若將它放在屋子裏,看書都用不著點燈。”
公孫妙冷冷道:“我從來不看書,萬一我想看書的時候,我也情願點燈,燈油和蠟燭都不貴。”
胡大鼻子苦著臉,道:“可是我卻非把它弄到手不可,否則我就死定了。”
公孫妙道:“那是你的事,你無論想要什麼,隨時都可以去拿。”
胡大鼻子苦笑道:“你也明知我拿不到的,藏珠的地方,四麵都是銅牆鐵壁,隻有你能進得去,那鐵櫃上的鎖,也隻有你能打得開,除了你之外,世上還有誰能將那粒夜明珠偷出來?”
公孫妙道:“沒有別人了。”
胡大鼻子道:“我們是不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公孫妙道:“是。”
胡大鼻子道:“你願不願意看著我死在路上?”
公孫妙道:“不願意。”
胡大鼻子道:“那麼你就一定要替我去偷。”
公孫妙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從衣袖裏伸出他的右手:“你看見我這隻手沒有?”
他手上隻有兩隻手指,他的中指、小指、無名指,都已被從根切斷。
公孫妙說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根小指是怎麼斷的?”
胡大鼻子搖搖頭。
公孫妙道:“三年前,我當著我父母妻子的麵,切下我的小指,發誓以後絕不再偷了。”
胡大鼻子在等著他說下去。
公孫妙歎道:“可是有一天,我看了八匹用白玉雕成的馬,我的手又癢了起來,當天晚上,就又將那八匹玉馬偷了回去。”
胡大鼻子道:“我看見過那八匹玉馬。”
公孫妙道:“我的父母妻子也看見了,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第二天早上,就收拾東西,搬了出去,準備從此再也不理我。”
胡大鼻子道:“你為了要他們回去,所以又切斷了自己的無名指?”
公孫妙點點頭道:“那次我是真的下了決心,絕不再偷的,可是……”
過了兩年,他又破了戒。
那次他偷的是用一整塊翡翠雕成的白菜,看見了這樣東西後,他朝思夜想,好幾天都睡不著,最後還是忍不住去偷了回來。
公孫妙苦笑道:“偷也是種病,一個人若是得了這種病,簡直比得了天花還可怕。”
胡大鼻子在替他斟酒。
公孫妙黯然道:“我母親的身體本不好,發現我舊病複發後,竟活活地被我氣死,我老婆又急又氣,就把我這根中指一口咬了下來,血淋淋地吞了下去。”
胡大鼻子道:“所以你這隻手隻剩下了兩根手指。”
公孫妙長長歎了口氣,將手又藏入了衣袖。
胡大鼻子道:“可是你這隻隻有兩隻手指的手,卻還是比天下所有五指俱全的手,都靈巧十倍,你若從此不用它,豈非可惜?”
公孫妙道:“我們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你又救過我,現在你欠了一屁股還不清的債,債主非要你用那顆夜明珠來還不可,因為他也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若不能替他辦好這件事,他就會要你的命。”
他歎息著,又道:“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卻還是不能替你去偷。”
胡大鼻子道:“這次你真的已下了決心?”
公孫妙點點頭,道:“除了偷之外,我什麼事都肯替你做。”
胡大鼻子忽然站起來,道:“好,我們走。”
公孫妙道:“到哪裏去?”
胡大鼻子道:“我不要你去偷,可是我們到那裏去看看,總沒關係吧。”
五丈高的牆,寬五尺,牆頭上種著花草。
就是這道牆,卻很少有人能越過去,可是這一點當然難不倒公孫妙。
胡大鼻子道:“你真的能過得去?”
公孫妙淡淡道:“再高兩丈,也沒問題。”
胡大鼻子道:“藏珠的那屋子,號稱鐵庫,所以除了門口有人把守外,四麵都沒有人,因為別人根本就進不去。”
公孫妙忍不住問道:“那地方真的是銅牆鐵壁?”
胡大鼻子點點頭道:“牆上雖有通風的窗子,但卻隻有一尺寬,九寸長,最多隻能伸進個腦袋去。”
公孫妙笑了笑,道:“那就已夠了。”
他的縮骨法,本就是武林中久已絕傳的秘技。
胡大鼻子道:“進去之後,還得要打開個鐵櫃,才能拿得到夜明珠,那鐵櫃上的鎖,據說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打造的,唯一的鑰匙,是在老太爺自己手裏,但卻沒有人知道他將這把鑰匙藏在哪裏。”
公孫妙淡淡道:“七巧童子打造的鎖,也不是絕對開不了的。”
胡大鼻子道:“你打開過?”
公孫妙道:“我沒有,但我卻知道,世上絕沒有我開不了的鎖。”
胡大鼻子看著他,忽然笑了。
公孫妙道:“你不信?”
胡大鼻子笑道:“我相信,非常相信,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公孫妙反而不肯走了,瞪著眼道:“為什麼要趕快走?”
胡大鼻子歎道:“因為如你一時衝動起來,肯替我進去偷了,卻又進不了那屋子,打不開來那道鎖,你一定不好意思再出來的,那麼我豈非害了你?”
公孫妙冷笑道:“你用激將法也沒有用的,我從來不吃這一套。”
胡大鼻子道:“我並沒有激你,我隻不過勸你趕快走而已。”
公孫妙道:“我當然要走,難道我還會在這黑巷子裏站一夜不成?”
他冷笑著,往前麵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道:“你在這裏等我,最多半個時辰,我就回來。”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人已掠出兩丈,貼在牆上,壁虎般爬了上去,人影在牆頭一閃,就看不見了。
胡大鼻子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老朋友總是知道老朋友有什麼毛病的。
得意雖然很得意,但等人卻還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胡大鼻子正開始擔心的時候,牆頭忽然又有人影一閃,公孫妙已落葉般飄了下來。
“得手了沒有?”胡大鼻子又興奮,又著急。
公孫妙卻不開口,拉著他就跑,轉了幾個彎,來到條更黑更窄的巷子,才停下來。
胡大鼻子歎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得手的。”
公孫妙瞪著他,突然開了口,吐出來的卻不是一句話,而是一顆珍珠。
夜明珠。
月光般柔和、星光般燦爛的珠光,將整條黑暗的巷子都照得發出了光。
胡大鼻子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抓住了這顆夜明珠,立刻塞入衣服裏,珠光隔著衣服透出來,還是可以照人眉目。
突聽一個人微笑道:“好極了,公孫妙果然是妙手無雙。”
一個人忽然從黑暗中出現,看來是個很和氣的中年人,臉上帶著種討人歡喜的微笑。
胡大鼻子看見了這個人,臉色卻變了變,立刻迎了上去,雙手捧上了那粒夜明珠,勉強笑道:“東西總算已經到手,在下欠先生的那筆債,是不是已可一筆勾銷?”
原來這人就是債主,可是這債主並不急著要債,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那顆夜明珠一眼。
難道他真正要的並不是這夜明珠?
他要的是什麼?
“在下吳不可。”他已微笑著向公孫妙走過來,“為了想一試公孫先生的妙手,所以才出此下策,至於那筆債隻不過是區區之數,不要也無妨。”
公孫妙已沉下了臉,道:“你究竟要什麼?”
吳不可道:“有個人特地要在下來,請公孫先生去見他一麵。”
公孫妙冷冷道:“可惜我卻不想見人,我一向很害羞。”
吳不可笑道:“但無論誰見到龍五公子都不會害羞的,他從不會勉強別人去做為難的事,也從不說令人難堪的話。”
公孫妙已準備走了,突又回過頭:“龍五公子?你說的是三湘龍五?”
吳不可微笑道:“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龍五?”
公孫妙臉上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驚奇,是興奮,還是恐懼。
“龍五公子想見我?”
吳不可道:“很想。”
公孫妙道:“但龍五公子一向如天外神龍,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我怎麼找得到他?”
吳不可道:“你用不著去找他,七月十五,他會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公孫妙連考慮都不再考慮,立刻便道:“好,我去!”
03
石重伸出手,抓起了一把花生。
別人一把最多隻能抓起三十顆花生,他一把卻抓起了七八十顆。
他的右手比別人大三倍。
花生攤子上寫明了:“五香花生,兩文錢一把。”
他拋下了三十文錢,抓了十五把花生,一籮筐花生就幾乎全被他抓得幹幹淨淨。
賣花生的小姑娘幾乎已經快哭了出來。
石重大笑,大笑著將花生全都丟到地上,便揚長而去。
他從來也不喜歡吃花生,可是他喜歡看別人被他捉弄得要哭的樣子。
他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想出些花樣來,讓別人過不了太平日子。
山上的玄妙觀裏,有隻千斤銅鼎,據說真的有千斤,尋常十來條大漢,也休想能搬得動它。
有一天大家早上起來時,忽然發現這隻銅鼎到了大街上,而且不偏不倚就恰巧擺在街心。
這隻銅鼎當然不會是自己走來的。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將這隻銅鼎從山上搬到這裏來,這個人一定就是石重。
於是大家跑去找石重。
有這麼大的一隻銅鼎擺在街心,來來往往的車馬,都要被堵死,所有的生意都要受到影響。
大家求石重再將它搬回去。
石重不理。
再等到每個人都急得快要哭出來了,石重才大笑著走出去,用他那隻特別大的手托住了銅鼎,吐氣開聲,喝了聲:“起!”
這隻千斤銅鼎竟被他一隻手就托了起來。
就在這時,人叢中忽然有人道:“石重,龍五公子在找你。”
石重立刻拋下銅鼎就走,什麼也不管了,走了十幾步,才回過頭來問:“他的人呢?”
“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04
七月十五,月圓。
杭州天香樓還是和平常一樣,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就已座無虛席。
隻不過今天卻有件怪事,今天樓上樓下幾十張桌子的客人,竟全都是從外地來的陌生人,平時常來的老主顧,竟全都被擋在門外。
就連天香樓最大的主顧,杭州城裏的豪客馬老板,今天居然找不到位子。
馬老板已漲紅了臉,準備發脾氣了,馬老板一發脾氣,可不是好玩的。
天香樓的老掌櫃立刻趕過來,打躬作揖,賠了一萬個不是,先答應立刻送一桌最好的酒菜,和五十隻剛上市的大閘蟹到馬老板府上,又附在馬老板耳畔,悄悄地說了幾句話。
馬老板皺了皺眉,一句話都不說,帶著他的客人們,扭頭就走。
老掌櫃剛鬆了口氣,杭州萬勝鏢局的總鏢頭“萬勝金刀”鄭方剛帶著他的一群鏢師,穿著鮮衣,乘著怒馬而來。
鄭總鏢頭就沒有馬老板那麼講理了:“沒有位子也得找出個位子來。”
他揮手叱開了好意的老掌櫃,正準備上樓。
樓梯口忽然出現了兩個人,擋住了他的路。
兩個青衣白襪、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都沒有戴帽子,漆黑的頭發,用一根銀緞帶束住。
居然有人敢擋鄭總鏢頭的路?
萬勝鏢局裏的第一號鏢師“鐵掌”孫平第一個衝了出去,厲聲道:“你們想死?”
青衣少年微笑著道:“我們不想死。”
孫平道:“不想死就閃開,讓大爺們上去。”
青衣少年微笑道:“大爺們不能上去。”
孫平喝道:“你知道大爺們是誰?”
“不知道。”青衣少年還在微笑,“我隻知道今天無論是大爺、中爺、小爺,最好都不要上去。”
孫平怒道:“大爺就偏要上去又怎麼樣?”
青衣少年淡淡道:“大爺隻要走上這樓梯一步,活大爺就立刻要變成死大爺。”
孫平怒喝,衝上去,鐵掌已拍出。
他的手五指齊平,指中發禿,鐵沙掌的功夫顯然已練得不錯,出手也極快。
這一掌劈出,掌風強勁,銳如刀風。
青衣少年微笑著,看著他,突然出手,去刁他的手腕。
孫平這一招正是虛招,他自十七歲出道,從趟子手做到鏢師,身經百戰,變招極快,手腕一沉,反切青衣少年的下腹。
這一招已是致命的殺手,他並不怕殺人!
但青衣少年的招式卻變得更快,他的手剛切出,青衣少年的兩根手指已到了他咽喉。
隻聽“噗”的一響,這兩根手指竟已像利劍般插入了他咽喉。
孫平的眼睛珠子突然凸出,全身的肌肉一陣痙攣,立刻就完全失去控製,眼淚、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出,連一聲慘呼都沒有,人已倒下。
青衣少年慢慢地取出塊雪白的手帕,慢慢地擦淨了手背上的血,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每個人都怔住,都像是覺得要嘔吐。
他們殺過人,也看過人被殺,但他們現在還是覺得胃部收縮,有的已幾乎忍不住要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