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古風的高杯,三十年的陳酒。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龍五微笑道:“你一個人要做三個人的事,就也得喝三個人的酒。”
柳長街道:“這是好酒,三十個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錯,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間,他已像一攤泥般,往椅子上滑了下去。
龍五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他,仿佛在沉思。
屋子裏飄動著酒香,外麵還是很安靜。
過了很久很久,龍五忽然道:“問。”
藍天猛立刻走過來,一把揪起柳長街的頭發,將半壺酒倒在他臉上。
酒有時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長街居然睜開了眼睛,失神地看著他。
藍天猛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姓柳,叫柳長街。”柳長街說話的時候,舌頭似已比平時大了兩倍。
“你是在什麼地方生長的?”
“濟南府,楊柳村。”
“你是跟誰學武的?”
“我自己。”柳長街吃吃地笑著,“誰也不配做我的師傅,我有天書。”
這並不完全是醉話。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沒已久,又忽然出現的武功秘笈。
藍天猛再問:“你的武功最近才練成?”
“我已經練得夠快了,我一點也不笨。”
“這次是誰叫你來的?”
“我自己,我本來想殺了龍五的。”柳長街忽然大笑,道,“殺了龍五,我就是天下第一有名的人了!”
“你為什麼沒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殺不了他?”
“我一點也不笨,”柳長街還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大人物也不錯……他居然請我坐,請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藍天猛還想再問,龍五卻已擺了擺手:“夠了。”
“這個人怎麼樣?”
龍五臉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藍天猛點點頭,突然一拳打在柳長街肋骨上。
02
星光燦爛,圓月如冰盤。
柳長街忽然被一陣劇痛驚醒,才發現自己竟已被人像風鈴般吊在天香樓外的飛簷下。
七月的晚風中,已有涼意。
涼風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鋒一樣。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連骨頭都似已完全碎裂,嘴角還在流著血,流著苦水,又酸又苦。
他身上也一樣,滿身都是鮮血和嘔吐過的痕跡,看來就像是條剛被人毒打過一頓的野狗。
天香樓裏的燈火已經熄滅,對麵的店鋪已上起了門板。
龍五呢?
沒有人知道龍五的行蹤,從來也沒有人知道。
沒有光,沒有人,沒有聲音。
長街上留著滿地垃圾,在夜色中看來,醜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簷上的柳長街一樣。
一個人出賣了自己,換來的代價卻是一頓毒打,他心裏的滋味如何?
柳長街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叫、大罵:“龍五,你這個狗養的,你這個……”
他將自己知道的粗話全都罵了出來,罵得聲音真大,在這靜寂的深夜裏,連十條街以外的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突聽遠處有個人拍手大笑道:“罵得好,罵得痛快,罵得真他媽的痛快極了。”
笑聲和蹄聲是同時傳過來的,接著,就有三匹快馬衝上了長街,急馳而來,驟然停在屋簷下。
第一個騎在馬上的人仰麵看著柳長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聽見過有人敢這麼樣罵那狗養的了,你千萬要接著罵下去,千萬不要停。”
這人濃眉如劍,滿臉虯須,看來很粗野,一雙眼睛卻是聰明人的眼睛。
柳長街盯著他,道:“你喜歡我罵那個狗養的?”
虯髯大漢笑道:“喜歡得要命。”
柳長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罵給你聽。”
虯髯大漢道:“我就是來救你的。”
柳長街道:“哦?”
虯髯大漢道:“聽見了你的事,我就馬不停蹄地趕來。”
柳長街道:“為什麼?”
虯髯大漢傲然地道:“因為我知道龍五吊在屋簷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絕沒有第二個人敢救他下來的。”
柳長街道:“你認得我?”
虯髯大漢道:“以前不認得,但現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長街忍不住又問:“為什麼?”
虯髯大漢道:“因為現在你已是龍五的對頭,無論誰做了龍五的對頭,都是我的朋友。”
柳長街道:“你是誰?”
虯髯大漢道:“孟飛。”
柳長街動容道:“鐵膽孟嚐,孟飛?”
虯髯大漢仰麵大笑,道:“不錯,我就是那個不要命的孟飛!”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還有什麼人敢跟龍五作對?
柳長街坐在那裏,隻覺得自己就像是粽子,全身都被裹了起來,裹得緊緊的。
孟飛就坐在他對麵,看著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漢子!”
柳長街苦笑道:“挨打的也算好漢子?”
孟飛道:“你居然沒有被那些狗養的打死,居然還有膽子罵他們,你就是好漢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該將那些狗雜種一個個全都活活捏死的。”
柳長街道:“你為什麼不去?”
孟飛歎了口氣,道:“因為我打不過他們。”
柳長街笑了:“你不但有種,而且坦白。”
孟飛道:“我別的好處也沒有,就是有種敢跟龍五那狗養的作對。”
柳長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飛道:“奇怪什麼?”
柳長街道:“他為什麼不來殺了你?”
孟飛冷笑道:“因為他要表示他的氣量,表示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這種人一般見識,其實他隻不過是個狗養的。”
柳長街道:“其實他也不是狗養的,其實他連狗都不如。”
孟飛大笑:“對!對極了,就憑這句話,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著,叫人擺酒,又道:“你安心在這裏養傷,我已替你準備了兩種最好的藥。”
柳長街道:“其中有一樣就是酒?”
孟飛大笑,道:“一點也不錯,一杯真正的好酒,無論對什麼人都有好處的。”
他看著柳長街,忽又搖了搖頭:“可是在你這種情況下,一杯酒就不會對你有什麼好處了,那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點效。”
柳長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還有一樣是什麼?”
孟飛沒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麵已有人捧著酒走了進來,是六個女人,六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
柳長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歡漂亮的女人,這一點他並不想掩飾。
孟飛又大笑,道:“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一個真正的好女人,無論對誰都有好處的。”
柳長街笑道:“可是在我這種情況下,一個女人就不會對我有什麼好處了,那至少要六個女人。”
孟飛看著他,忽然歎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種。”
柳長街道:“哦?”
孟飛道:“要對付這麼樣六個女人,也許比對付龍五還不容易。”
孟飛有一點沒有錯。
酒和女人,對柳長街竟真的很有好處,他的傷好像比想象中好得快得多。
孟飛也有一點錯了。
要柳長街去對付龍五,雖然還差了一點,可是他對付女人卻的確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這方麵不但很在行,而且簡直已可算是專家。
現在孟飛已是他的好朋友,他們最愉快的時候,就是在一麵擁著美女喝酒,一麵大罵龍五的時候。
他們還有聽眾。
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龍五的對頭,隻要吃過龍五虧的人,隻要還沒有死,孟飛就會想法子將他們全都請到這裏來,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們,然後再送筆盤纏讓他們走。
“孟嚐”這兩個字就是這麼樣來的,至於“鐵膽”兩個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隻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龍五作對。
酒喝得愈多,當然也就罵得愈痛快。
現在夜已深,聽的人已聽累了,罵的人卻還是精神抖擻。
屋裏已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已喝了十來個人的酒。
柳長街忽然問孟飛:“你也被他們毒打過?”
孟飛搖搖頭:“沒有。”
柳長街道:“你跟他有殺子之仇?奪妻之恨?”
“也沒有。”
柳長街奇怪了:“那你為什麼如此恨他?”
孟飛道:“因為他是個狗養的。”
柳長街沉默了一陣子,忽然道:“其實他也不能算是個狗養的。”
孟飛笑道:“我知道,他比狗還不如。”
柳長街又沉默了一陣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他比狗還要強一點。”
孟飛瞪著他,瞪了半天,總算勉強同意:“也許強一點,但最多隻強一點。”
柳長街道:“他至少比狗聰明。”
孟飛也勉強同意:“世上的確沒有他那麼聰明的狗。”
柳長街道:“連‘獅王’藍天猛那種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見他不但本事很大,對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時候,否則別人怎麼會甘心替他賣命。”
孟飛冷冷道:“他對你並不好。”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其實那也不能怪他,我隻不過是個陌生人,他根本不認得我,又怎麼知道我是真的想去替他做事的。”
孟飛突然一拍桌子,跳起來,瞪著他,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還在替他說話?”
柳長街淡淡地道:“我隻不過在想,他那麼樣對我,也許是有原因的,他看來並不像是完全不講理的人。”
孟飛冷笑道:“你難道還想再見他一麵,問問他是為什麼揍你的!”
柳長街道:“我的確有這意思。”
孟飛恨恨地瞪著他,突然大吼:“滾,滾出去!從後麵的那扇門滾出去,滾得愈快愈好。”
柳長街就站起來,從後麵的門走了出去。
這扇門很窄,本來一直是閂著的,門外卻並不是院子,而是間布置得更精致的密室,裏麵非但沒有別的門,連門簾都沒有。
可是裏麵卻有兩個人。
龍五正斜倚在一張鋪著豹皮的軟榻上,閉目養神,那青衣白襪的中年人正在一個紅泥小火爐上暖酒,藍天猛卻居然沒有在。
柳長街一推門,就看見了他們。
他並沒有怔住,也並沒有吃驚,這驚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龍五也已睜開眼,正在看著他,嘴角居然露出了一點微笑,忽然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都沒有出名了。”
柳長街在聽著。
龍五微笑道:“練武已經是件很費工夫的事,女人更費工夫,這兩件事你都做得不錯,你哪裏還有工夫去做別的事?”
柳長街忽然也笑了笑,道:“還有樣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錯。”
龍五道:“什麼事?”
柳長街道:“喝酒。”
龍五笑道:“你喝得的確很多。”
柳長街道:“可是我醉得並不快。”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並沒有醉。”
龍五忽然不笑了,眼睛裏又露出刀鋒般的光,刀鋒般盯在他臉上。
柳長街也靜靜地站在那裏,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龍五忽然道:“坐,請坐。”
柳長街就坐下。
龍五道:“看來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長街道:“你並沒有低估我,隻不過有點懷疑我而已。”
龍五道:“你是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