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2 / 3)

隻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

柳長街用力搖著頭,道:“不好聽。”

唐青道:“唱得雖然不好聽,卻是實話。”

柳長街居然同意:“不錯,實話總是不好聽的。”

唐青道:“閣下要找的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

柳長街道:“你怕死?”

唐青歎道:“這世上又有誰不怕死?”

柳長街道:“我!”

他盯著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著道:“就因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帶我去。”

唐青故意裝作不懂:“到哪裏去?”

柳長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強作出笑臉,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

柳長街淡淡道:“那麼你就永遠也不會老了。”

唐青連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當然明白柳長街的意思--隻有死人才永遠不會老的。

柳長街還在盯著他,道:“據說你們都在為她看守一個山洞,你們既然來了,她一定已到了那山洞裏接替你們,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

唐青想再否認,也不能否認。

柳長街道:“你想死?”

唐青搖搖頭。

柳長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麼你還在想什麼呢?”

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淩空一個大翻身,一片飛砂,帶著狂風卷向柳長街。

這正是唐家見血封喉的毒砂。

柳長街居然沒有閃避,突然張口一噴,一片銀光從口中飛出,迎上了飛砂,卻是他剛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間,漫天飛砂都已被卷走,灑在剛粉刷好的牆上,千百粒比芝麻還小的飛砂,竟全都嵌在牆裏。

唐青臉色又變了,這種驚人的力量,他更連想都無法想象。

柳長街微笑道:“酒名‘釣酒鉤’,又叫‘掃愁帚’,有時還能掃毒砂。”

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還有這麼多好處。”

柳長街道:“所以一個人絕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長街道:“但死人卻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長街道:“那麼你現在還想什麼?”

唐青道:“想趕快帶你去找。”

柳長街大笑:“我選中你,就因為早已看出你是個聰明人,我一向隻跟聰明人打交道。”

唐青歎道:“所以聰明人總是時常有煩惱。”

柳長街道:“有煩惱至少也比沒有煩惱的好。”

唐青不懂:“為什麼?”

柳長街微笑道:“因為這世上也隻有死人才真的沒有煩惱。”

相思本就是種煩惱,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多想一想,仔細想一想,就會知道還有人可以相思,至少總比沒有人相思好。

02

隻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麗,有的山洞險惡,有的山洞就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還有的山洞卻像是處女的肚臍,雖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卻從來也沒有人看到過。

這山洞甚至比處女的肚臍還神秘。

轉過六七個山坳,爬上六七個險坡,來到了一個懸崖下。

崖下立千仞,深不見底。

對麵也是一片峭壁,兩峰夾峙,相隔四五丈,從山下看來,天隻有一線。

唐青終於吐出口氣,道:“到了。”

柳長街道:“在哪裏?”

唐青向對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應該可以看得見的。”

柳長街果然已看到,對麵刀削般的山坡上,亂發般的藤蘿間,有個黑黝黝的洞窟。

白雲在洞前飄過,山藤在風中飛舞。

柳長街雖然看得見,卻過不去。

唐青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讀過詩經中‘關關睢鳩’那一篇?”

柳長街道:“沒有。”

唐青道:“這篇詩的意思是說,有個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位好色的君子,雖然看得見她,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這山洞就像那位淑女一樣。”

柳長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隻要我帶你來,現在我已帶你來了。”

柳長街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唐青笑道:“不敢。”

柳長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學問的人若是從這上麵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沒學問的人一樣會被摔死?”

唐青笑不出了,連話都已說不出,忽然蹲下來,將峭壁上的一塊石塊扳開,石頭裏立刻彈出了一條鋼索,上麵帶著個鋼椎。

“奪”的一聲,鋼椎已釘入了對麵洞口的山壁,在兩峰間架起了一條索橋。

唐青躬身道:“請。”

柳長街道:“有學問的人先請。”

唐青變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過去?”

柳長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麵,要跌死,有學問的人先跌死。”

唐青哭喪著臉,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是我帶來的,我也是死。”

柳長街道:“那總比現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貴,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況,我說不定還有法子能讓你不死。”

唐青道:“真的?”

柳長街道:“我是個沒學問的人,沒學問的人說話總比較實在。”

唐青長長歎息,失笑道:“原來書讀得太多也並不是件好事。”

03

鋼索是滑的,山風強烈,走在上麵,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變成肉餅。

幸好兩崖之間,距離並不遠,他們剛走過去,就聽見有人在裏麵帶著笑道:“閉著眼睛進來,我正在洗澡。”

山洞的入口很深,外麵看來墨黑,走到裏麵,就有了燈光。

粉紅色的燈光,很溫柔、很迷人。

說話的聲音卻比燈光更溫柔、更迷人。

柳長街卻並沒有閉上眼睛--他若是真的閉上了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開朗,就仿佛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風光更綺麗。

一片綿繡中,居然還有個用白木欄杆圍住的溫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裏,卻隻露出個頭。

烏雲般的長發飄浮在水上,更襯出她的臉如春花,膚如凝脂。

隻可惜水並不是清水。

柳長街歎了口氣,他知道水麵看不見的那部分,一定更動人。

相思夫人一雙明媚如秋水橫波的眼睛,正在看著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說話的聲音更美如山穀黃鶯。

“我是不是要你閉著眼睛進來的?”

柳長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你的眼睛好像沒有閉上。”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我冒著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就是為了要來見你一麵,現在總算已來了,我怎麼肯閉上眼睛?”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長街笑了笑:“就因為聽見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閉上眼睛了。”

相思夫人也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非但不聽話,而且也不是個老實人。”

柳長街道:“我說的都是老實話。”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來?”

柳長街道:“連砍腦袋都不怕,何況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長街笑道:“怕死?為什麼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過客,生又有何歡,死又有何懼?”

相思夫人嫣然道:“原來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

柳長街微笑,道:“古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隻要能看見夫人,我也一樣死而無憾。”

相思夫人眼波流動,道:“你現在是不是已看見了我?”

柳長街道:“朝思暮想,總算已如願。”

相思夫人道:“那麼現在是不是已可以死了?”

柳長街道:“還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還沒有看夠?”

柳長街笑道:“非但還沒有看夠,看到的地方也還不夠多。”

相思夫人瞪著眼,仿佛不懂。

柳長街盯著她,好像恨不得能將目光穿入水裏:“現在我看見的,隻不過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還有大部分都看不見。”

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長街道:“全部。”

相思夫人的臉上,又仿佛起了陣紅暈:“你的野心倒不小。”

柳長街道:“沒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相思夫人咬著嘴唇,道:“我若真的讓你看,你說不定又會有別的野心了。”

柳長街笑道:“說不定我現在已經有了。”

相思夫人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悠悠道:“你並不能算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卻跟別的男人有點不同。”

柳長街微笑道:“也許還不止一點。”

相思夫人柔聲道:“我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柳長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長街沒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並不是叫他出去,應該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閉著眼睛出去的,他根本一直都沒有張開眼睛。

柳長街笑道:“看來他倒真是個很聽話的男人。”

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聽。”

柳長街道:“所以他隻有出去,我卻還能留在這裏。”

相思夫人道:“太聽話的男人,女人的確也不會喜歡,可是你……”

她用眼角瞟著柳長街,眼已媚如絲:“你也隻不過像個呆子般站在那裏而已,你還敢怎麼樣?”

柳長街沒有開口。

他用行動回答了這句話。

--隻說不動的男人,女人也絕不會歡喜。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脫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睜大了眼睛,仿佛很吃驚:“你敢跳下來?”

柳長街已開始在脫別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麼人,難道不怕我殺了你?”

柳長街已不必再說話,也沒空再說話。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池子裏的水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柳長街根本沒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這水裏已溶入了種很特別的藥物,除了我之外,無論誰要一跳下來,就得死。”

柳長街已跳了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看來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仿佛在歎息:“嘴裏說要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為我死的,卻隻有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