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西風(1 / 3)

秋心支頤靠著車窗坐著,茫然的凝注著窗外掠過眼前的蕭瑟的大地。"秋深了!"她蕭索的百無聊賴的心情,向著她這樣低低的呼喚。

田野已經過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餘的高粱梗頭,在黃昏殘薄的日色下,映出修長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黃,田土也幹縮的裂開。軌道兩旁秋柳的黃條,在秋風塵土之中,搖曳出可憐的飄忽的情調。"秋深了!"秋心忽然輕輕的微喟了出來。

近來所漸漸覺得的,這一兩天似乎更顯得不可支持。火車上的秋心,在獨自旅行的途程上,看著窗外無邊枯黃的落葉,聽著窗外蕭颯飛卷的秋風,她心裏更深深的陰鬱了。

無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這一排排對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這悠久單調的震動,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談話的暫時停住,欠伸起來,大聲喚茶。小孩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親身上。這一切都顯出厭倦,煩亂,和無聊。"這些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秋心皺著眉又望著窗外。

"別了,秋心,你的事業是神聖的,凡庸的我,本不應來阻礙你前途的光明,在此我向你誠敬哀傷的揮手,我要退立像一朵牆角的孤花,仰望著你滿月的銀光從天邊徐徐升起。

"別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獻上了最後的珍重,最後的你容許我表示的忠誠。有一天,我們都到了"卷地西風,半簾殘月"的中年時候,有一絲絲寂寞感傷的消息,到你心上來時,請你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在追隨著你,隨時樂意貢獻上他微薄的慰安。"

這是遠得她拒絕的信後,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卷地西風"的今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來。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寫這信之後,不久,就結婚了。

"這是男子! "秋心當時似乎有點鄙夷,"男子所要求的隻是一個能使自己生活安定的妻子,所謂之熱愛,忠誠,隻是求愛期中的一種欺人之語。隻看遠總是說沒有了我便沒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樣的撇下了! "同時她自己正在妙年,雖然對遠很有感情,而想到自己遠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來的教育和訓練都拋棄了,來做一個溫柔的妻子,知道遠的生活告了一個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輕微的悵惘之中,還寫了一封很高興親熱的信,去給他們道賀。

自此便隔絕了,從間接的消息知道遠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來,但十年中卻沒有見過麵,也許是遠特意相避,也許是沒有機緣,秋心倒有點牽掛著遠了。

"有一絲絲寂寞感傷的消息,到你心上來時  "秋心微微的歎一口氣,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拿起皮夾,惘然的往餐車上走。

餐車上隻寥寥的坐著三四個人,都在看著報,吸著煙,用完了點心,還不就走,也似乎因為這車上寬敞,來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揀了一張近門的桌子坐下,叫來了一杯咖啡。

左手輕輕扶著盤沿,右手輕輕的拈著銀匙,癡癡的看著杯上微微升繞的熱氣。"  請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在追隨  "車門很響的一聲關了,關斷了情緒,秋心無聊的抬起頭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隻覺得心一陣跳,臉一陣熱,進來的是遠,十年不見的遠!

在不容思索之頃,彼此驚訝錯亂的招呼了。遠嘴唇顫動的微笑著。在她伸手指點之下,便坐在她的對麵。

定了定神,秋心抬頭仔細端詳著遠,十年的流光,在遠的身上,並不曾劃出多少痕跡。他依然很年輕,麵龐比從前還顯得豐滿。一身整齊的行裝,右手無名指上,多了一個戒指。

遠也在望著自己,從他驚訝的目光中,秋心曆曆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裏似乎涼了一下。遠這時已完全鎮定了,靠著椅背,他微笑著說:"真沒有想到在這裏遇見你,年來都好吧,聽說你工作很順利的。"

秋心也微笑著:"還好,你呢?"這一句話竟像歎息。

遠說:"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這時仆役過來,遠也叫了一杯咖啡,還要了一盤點心,"整天隻是忙,不過事情還順手,家裏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點心來了,遠便讓秋心吃,一麵又問她到哪裏去。秋心說:"我到塘沽上船,到上海赴會去。許多日子沒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遠很高興的說:"巧得很,你乘的可是"順天"?我也是坐這船走。我喜歡看海上的月亮,住上海的人,連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兩個人一時都望著窗外,這時外麵是一望無際的淺水和蘆花,塘沽在望了。秋心忽然覺得有意外的歡喜,微笑的站了起來。說:"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東西去。"遠也忙站起說:"我也就來,這頓點心讓我請了吧,我們小火車上見。"一麵說著,側身替秋心開了車門,這笑容,這一切,秋心覺得中間的十年輕輕的都挪開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車,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們都笑容滿麵的排立在船舷邊,把客人往上讓。

船上的仆役把秋心帶到她定下的艙室。放下了提箱,從圓窗裏看見岸上的工人們已扛開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後移動。渾黃的波浪微觸船身作響。屋裏一切已模糊了,她隨手便撚開了電燈。

燈光下照著鏡子,她看見了發上的塵土,眼邊的黑暈,和臉上困乏憔悴的神情,"不像從前了! "她呆立了一會,聽見晚餐鍾響,才驚醒似的,連忙易衣洗臉,又在頰上淡淡的敷上一層許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這大餐間裏都是外國人。遠獨自一個坐了一個小圓桌子,仆役便把秋心讓到遠的桌上來。

遠似乎也已換了衣掌,燈光之下,雪白的領,藍底白點的領帶,青呢的衣服,淨過了的臉,雙頰上飛著健康的紅暈。

看見秋心走來,便連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兩人相對坐下。抬起頭來,這杯盤,這肴饌,這屋裏充滿著的異國的語音,把他們完全送到十年前國外的回憶中了!

兩個人都暫時不知說什麼好,隻泛泛的說著中外飯菜的優劣。一麵說著,遠看著對坐的秋心,覺得比下午初見時,她似乎又年輕了一點,一件淺藍灑白花的長衣,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軀,長眉修目,依然秀媚,隻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皺紋,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動著十年前活潑飛揚的光彩了。

談話漸漸的流滑了,提到從前許多朋友的近況,彼此都歎息著年光之消逝。談到朋友們許多的笑話,秋心竟然發出了很自然歡暢的笑聲。

飯後大家紛紛離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門外,遠跟著過來,這時已出了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顫動著閃爍的銀星,泱泱的海風之中,兩人不自覺的慢慢的往最高層上走。

上麵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線畫成似的,長長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駕駛室外的船橋上,看見白衣的官員在如暈的月影中,往來巡視,也聽得見他們吸煙笑語。四顧著讚歎了之後,秋心便揀了一張向月的椅子坐下,遠也坐在她的旁邊。

抬頭望時,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這裏隻有一輪明月,一片大海,一隻生疏的船,向著茫茫的海天中走。這艙麵上隻有她,隻有遠,自己十年來心中常常記掛著的遠,如今奇跡似的很親近的坐在自己的旁邊了。仰望著那滿月的銀光,從天邊徐徐升起。"  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