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相片(1 / 3)

施女士來到中國,整整的二十八年了。這二十八年的光陰,似乎很飄忽,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鄉――新英格蘭――在她心裏,隻是一堆機械的疊影,地道,摩天閣,鴿子籠似的屋子,在電車裏對著鏡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觸一回便多一分的厭惡。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國,在她是個痛苦,是個悲哀。故舊一次一次的凋零,而親友家裏的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結婚的侄兒,甥女,帶來的他們的伴侶,舉止是那樣的佻達,談吐是那樣的無忌。而最使施女士難堪的,是這些年輕人,對於他們在海外服務,六載一歸來的長輩,竟然沒有絲毫的尊敬,體恤。

他們隻是敷衍,隻是忽略,甚至於嘲笑,厭惡。這時施女士心中隻溫存著一個日出之地的故鄉,在那裏有一座古城,古城裏一條偏僻的胡同,胡同裏一所小房子。門外是蒼古雄大的城牆,門口幾棵很大的柳樹,門內是小院子,幾株丁香,一架薔薇,薔薇架後是廊子,廊子後麵是幾間小屋子,裏麵有牆爐,有書架,有古玩,有字畫。而使這一切都生動,都溫甜,都充滿著"家"的氣息的,是在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嫻貞靜的淑貞。

初到中國時候的施女士,隻有二十五歲,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國北方的初秋天氣,是充滿著陽光,充滿著電,使人歡悅,飄揚,而興奮。這時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黃色的頭發,微微暈紅著的橢圓形的臉上,常常帶著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職務是在一個教會女學校裏教授琴歌,住在校園東角的一座小樓上。那座小樓裏住的盡是西國女教員,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輕,最溫柔,最美麗的一個,曾引動了全校學生的愛慕。中學生的情感,永遠是靦腆,是隱藏,是深摯。尤其是女學生,對於先生們的崇拜敬愛,是永遠不敢也不肯形之於言笑筆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樓下,往往在夜裏,她在寫家書,或改卷子,隱隱會看見窗外有人影躲閃著,偷看她垂頭的姿態。有時牆上爬山虎的葉子,會簌簌的響著,是有細白的臂兒在攀動,甚至於她聽得有輕微的歎息。施女士隻微微的抬頭,淒然的一笑,用筆管挑開她額前的散發,忙忙的又低下頭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內,校外也有許多愛慕施女士的人。在許多學生的心目裏,畢牧師無疑的是施女士將來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輕,軀幹挺直,唇角永遠浮著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講壇上下來,一定是挾著聖經,站在琴旁,等著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樓的台階上,也常常有畢牧師坐立的背影。時間是過了三年,畢牧師例假回國,他從海外重來時,已同著一位年輕活潑的牧師夫人。學生們的幻像,漸漸的消滅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畢牧師的背影,也不再掩映於校園的紅花綠葉之間。光陰是一串駱駝似的,用著苯重的腳步,慢慢地拖踏了過去,施女士淺黃色的頭發,漸漸的轉成灰白。小樓中陸續的又來了幾個年輕活潑的女教員,作了學生們崇拜敬愛的對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條小胡同裏,在那裏,她養著一隻小狗,種著些花,閑時逛隆福寺,廠甸,不時的用很低的價錢,買了一兩件古董,回來擺在書桌上,牆爐上,自己看著,賞玩著,向來訪的學生們朋友們誇示著。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牆爐,自己覺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靜寂,又狹小,又絕望,似乎這一生便這樣的完結了。

淑貞,一朵柳花似的,飄墜進她情感的園地裏,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貞的父親王先生,是前清的一個秀才,曾做過某衙門的筆帖式,三十年來,因著朋友的介紹,王先生便以教外國人官話為業,第二個學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覺得王先生比別個官話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課之外,王先生很少說些不相幹的應酬話,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時候,神氣總是很靦腆,很不自然,似乎是萬分無奈。年時節序,王先生也有時送給她王太太自己繡的扇袋之類,上麵繡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詩句。談起話來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個名門閨秀,而且他們膝下,隻有一個女兒。

十五年前的一個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後回來,王先生的神情極其蕭索,臉上似乎也蒼老了許多。說起告假的情由來,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轉劇而去世,而且是已經葬了,三歲的女兒淑貞,暫時寄養在姥姥家裏。

自那時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憂悶了,幽靈似的,連說話的聲音都輕得像吹過枯葉的秋風。施女士覺得很掛慮,很憐惜他,常常從談話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興,而王先生總仍然是很衰頹,隻無力的報以客氣的慘笑。十年前的一個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從王先生的鄰裏那裏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著來人趕到王家去,這是她第一次進王家門,院子中間一個大金魚缸,幾尾小小的金魚在水草隙裏穿遊。魚缸四圍擺著幾盆夾竹桃。牆根下幾竿竹子,竹下開著幾叢野茉莉。進了北屋,揭開竹簾鴉雀無聲,這一間似乎是書屋,壁架上堆著滿滿的書,稀疏的掛幾幅字畫,西邊門上,掛著一幅布簾,施女士又跟著來人輕輕的進去,一眼便看見王先生的遺體,臥在炕上,身上蓋著一床單被,臉上也蒙著一張白紙,炕沿上一個白發老太太,穿著白夏布長衣,雙眼紅腫,看見施女士,便站了起來。經了來人的介紹,施女士認識了王先生的嶽母黃老太太,黃老太太又拉起了炕頭上伏著的一個幽咽的小姑娘,說:"這是淑貞。"這個瘦小的,蒼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兒,在第一次相見裏,襯著這清絕慘絕的環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無限的愛憐。

王先生除了書籍字畫之外,一無所有,一切後事,都是施女士備辦的。葬過了王先生,施女士又交給黃老太太一些錢,作為淑貞的生活費和學費,黃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隻說等到過不去的時候,再來說。過了兩三個月,施女士不放心,打聽了幾個人,都說是黃家孩子很多,淑貞並不曾得到怎樣周到的愛護,於是在一個聖誕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貞接到自己的家裏來。

窗外微月的光,輕輕的蓋著積雪。時間已過夜半,那些唱聖誕喜歌的學生們,還未曾來到。窗口立著的幾條紅燭,已將燃盡,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熱淚。爐火的微光裏,淑貞默然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蒼白的臉,沒有一點倦容,兩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臉上,更顯得大的神秘而淒涼。

施女士輕輕的握著淑貞的不退縮也無熱力的小手,想引她說話,卻不知從哪裏說起。從微暈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時候,她覺得手裏握著的不是一個活潑的小女子,卻是王先生的一首詩,王太太的一縷繡線,東方的一片貞女石,古中華的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的靜默

十年以來,在施女士身邊的淑貞好像一條平流的小溪,平靜得看不到流動的痕跡,聽不到流動的聲音,聞不到流動的氣息。淑貞身材依然很瘦小,麵色依然很蒼白,不見她痛哭,更沒有狂歡。她總是羞愁的微笑著,輕微的問答著,悄躡的行動著。在學校裏她是第一個好學生,是師友們誇愛的對象,而她卻沒有一個知己的小友,也不喜愛小女孩們所喜愛的東西。

"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貞靜所凝合的一個結晶! "施女士常常的這樣想,這樣的人格,在跳蕩喧嘩的西方女兒裏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靜,不是淡漠,是安詳,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點疾病,淑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無聲的,無微不至的。無論那時睜開眼,都看見床側一個溫存的微笑的臉,從書上抬了起來。"這天使的慰安! "施女士總想表示她熱烈的愛感,而看著那蒼白羞怯的他顧的臉,一種慚愧的心情,把要說的熱烈的話,又壓了回去。

淑貞來的第二年,黃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帶著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從此淑貞除了到學校和禮拜堂以外,足跡不出家門。清明時節,施女士也帶她去拜掃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墳,放上花朵,兩個人都落了淚。歸途中施女士緊緊的握著淑貞的手,覺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熱柔的母愛之情,不知不覺的都傾瀉在淑貞身上。從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對於古董的收集也不熱心了。隻有淑貞一朵柳花,一片雲影似的追隨著自己,施女士心裏便有萬分的慰安和滿足。有時也想倘若淑貞嫁了呢?  這是一個女孩子的終身大事,幻想著淑貞手裏抱著一個玉雪可愛的嬰孩,何嚐不是一幅最美麗,最清潔,最甜柔的圖畫;而不知怎樣,對於這幻像卻有一種莫名的恐怖! "倘若淑貞嫁了呢?"一種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麵襲來,施女士撫著額前的白發,起了寒戰,連忙用淒然的牽強的微笑,將這不祥的思想揮麾開去。

人人都誇讚施女士對於淑貞的教養,在施女士手裏調理了十年,淑貞並不曾沾上半點西方的氣息。洋服永遠沒有上過身,是不必說的了,除了在不懂漢語的朋友麵前,施女士對淑貞也不曾說過半句英語。偶然也有中學裏的男生,到家裏來赴茶會,淑貞隻依舊靦腆的靜默的坐在施女士身邊,不加入他們的遊戲和談笑,偶然起來傳遞著糖果,也隻低眉垂目的,輕聲細氣的。這青年人的歡樂的集會,對於淑貞卻隻是拘束,隻是不安。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憐惜,輕易也便不勉強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國的老太太們提到淑貞應該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們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對於淑貞的愛慕,而施女士總是愛傲的微笑著,婉轉的辭絕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