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堪穿過街市,穿過他以縣蘇維埃政府主席的身份演講的地方。他不知道人們是否還記得他當年給他們的講授,他有讓他們複習功課的意思。或者說,對同一種病,他已經開了藥方,可是要服用多次才有療效。在路上,他又開始了演講。演講的內容,依然是革命,團結,勝利之內的話語,可是現在,他已不可能再是過去的長篇大論式的演講,而是提綱挈領,圈出要點。人們看到,即使受了重刑,這個五花大綁的囚犯,眉宇間沒有一點陰氣,倒是充滿了郎中對病人或者是教師對學生的殷切和熱情。
可是他的對手並不想就這麼放過他。在刑場,他們向他大潑汙水。他們說,眼前的這兩個人,不僅是人人希望誅之後快的“共匪”,還是不知廉恥的流氓。警察抓到他們的時候,這兩個所謂的共黨分子,都赤身裸體,一個在用舌頭親另一個的奶子—真是不堪入目,完全忘了禮義廉恥,讓正經人士所不齒!大家看好了,那些天天鬧紅的共黨都是些什麼貨色!為教化民眾,捍衛風化,今天就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他們順勢割去了顏清珍的乳房,同時割去了劉仁堪的舌頭。
劉仁堪站在一張桌子上—那是他們拿他示眾、方便讓更多人看見的站台。血從劉仁堪的嘴裏流了下來,止不住。他們真是一箭雙雕:既按他們的說辭懲罰了他,又同時剝奪了他說話、辯解以及講演的權利。
劉仁堪看著這天,這地。五月的蓮花陽光無比燦爛,但在他的眼裏,依然是黑暗,黑暗。這世界依然是個牢籠,就在剛才,他還以囚犯的身份遭受了割舌的酷刑。他看著眼前的民眾,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戰戰兢兢,有的飽含盲目的同情,有的完全是看客瞧熱鬧的表情。而他們引頸企立的樣子,多像受縛的囚徒!綁在劉仁堪身上的繩索同時綁在了他們身上。繩索無所不在。羈押無所不在。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必須再一次喚醒他們沉睡的心。必須讓他們從繩索中掙脫出來。必須告訴他們,要砸碎了這牢籠。劉仁堪想像過去那樣喊出聲,可他發現他的嘴裏含混不清。血不斷地流淌出來。這個早期的搬運工人,現在已經搬動不了自己的舌頭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血,不斷流淌的血。那是他的意誌,激情和信仰。那是他的身體裏突圍的一支紅色的隊伍。他要借助這支隊伍,組織最後的衝鋒。那也是最濃釅的墨汁,他想試試,能不能寫出最有力量的檄文。
他沉吟了一會兒,用腳趾蘸著自己的血,在桌子上寫下了六個字:革命成功萬歲。
多少年過去了。當年的勇士們,都成了紀念館裏的英靈。他們大多麵容模糊,除了名字不同,幾乎都千篇一律,缺乏能讓人說道的脾性、氣息。劉仁堪被別人常常念起,更大的原因是因為他那句蘸著自己的血寫下的著名的政治遺言:
革命成功萬歲。
我曾經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我以為一個受刑將死之人在受羈押的情況下以血為墨寫下慷慨激昂的標語超乎常理。我疑心那是後來的地方黨史工作者的杜撰,是他們出於對當地烈士的敬仰和本土紅色文化的狂熱人為拔高烈士的精神海拔,卻使得他們筆下的人物接近於偽。據我對許多革命曆史故事來龍去脈的了解,我發現許多人都這麼幹。為證明這一事件的真實性,我專程采訪了蓮花當地的許多人。而我所采訪的人都對此事言之鑿鑿,說他們的祖輩,就有許多正是當年那個刑場的見證人。
我相信了當地人的說法。我轉而去揣度劉仁堪臨刑前蘸血寫下慷慨標語的心境。一個將死之人,他在被迫失去言說能力的情況下寫下的,肯定是他認為極端重要的話。革命成功萬歲,肯定就蘊藏了他的許多精神密碼。他首先用這六個字洗淨了那些逮捕他的人潑在他身上的髒水,同時以死的代價給所有在場的人留下了一份遺囑,一份獻給未來的祝願。革命成功萬歲,也同時是他的心誌,他麵對要處死他的人的不屈和反抗:如果人間是座牢籠,那革命無疑就是劫獄、越獄和解放牢籠的唯一手段,別無他想。
—我以為劉仁堪在刑場上的一張桌子上用腳趾頭蘸血寫下的這六個字不會很大,太長太粗的筆畫更耗時耗力,也必被羈押他的人所不能容忍,而且即使做過私塾先生的劉仁堪字寫得再好,因為是用腳趾頭所寫肯定顯得歪歪扭扭,但是一點都不妨礙這幾個字的聲名遠播。肯定是離桌子很近的人發現了他寫下的這句話,然後整個蓮花一傳十十傳百,最終成為曆史的重要部件,成為我們每個人耳邊不絕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