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
從一位物理老師說起
1957年夏季快來臨時,教我們物理的熊老師,忽然興趣盎然地給我們上了一堂“詩歌欣賞課”。他是南昌人,普通話說不好,他用南昌話先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了王勃與滕王閣的故事,然後說:“如今,人傑地靈的南昌也出了一個可以與王勃相提並論的詩人,他叫公劉,是我的鄰居,青雲眼鏡鍾表店的窮小兒。這個真名叫劉仁勇的小男孩,小學尚未畢業,他家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毀之後,便和我們一道流浪到了贛州,不久我去了西南聯大讀書,據說這個劉仁勇,被一個有權勢的人撿了去,做了抗日宣傳隊的演員……滄海桑田,如今他竟成了洛陽紙貴的大詩人,口說無憑,我來給大家朗誦幾首他的短詩……”
熊老師當時朗讀的是《致中南海》《運楊柳的駱駝》《夜半,車過黃河》《五月一日的夜晚》《故鄉的燈火》。當他朗誦《故鄉的燈火》時,這位身高一米八的老師,竟在同學們麵前嗚嗚哭泣起來……
這件事不久,“反右”運動開始了,教政治的老師拿了一大疊報紙到我們班裏來“消毒”,他說公劉是蔣經國的幹兒子,是大“反革命”,大“右派”……
晴天霹靂,熊老師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他找了一個機會,將一冊剪貼本交給我,要我代為保管,我翻開一看,裏麵剪貼的全是公劉的詩歌,那時我是學校幼芽文學社的社長,卻不知道它的嚴重後果。熊老師突然失蹤了,一年之後,他不知從哪裏被五花大綁抓了回來,宣布他從今以後是受管製的,清掃廁所和豬圏的“右派”分子,是勤雜工。不到兩年,熊老師鬱鬱而逝。
1960年,我也因“不適合在社會上生活”而被送進了“勞動教養大營”。臨行時,我把那本《公劉詩歌剪貼本》交給我父親,告訴他這是一位老師的遺物,等有機會時轉交給他的家人。“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我從“勞動教養大營”回到家,父親將《公劉詩歌剪貼本》完好無損地交還給我。這冊剪貼本的主人是熊老師,他去世後他的夫人回南昌去了。我沒有能夠找到他的夫人,我想,這冊《公劉詩歌剪貼本》能轉交給公劉本人就好了,可是公劉當年是被宣布為大“反革命”的人,他現在的情況如何?我同樣無法得知。
1991年,我去通天岩石窟寺遊覽,那裏正在恢複蔣經國的舊居,一位老方丈在指揮人們擺設一張行軍床時說:“這張小行軍床,當時是蔣經國先生最喜歡的劉仁勇小朋友睡的……”
劉仁勇不就是公劉嗎?在老方丈那裏了解到更多的曆史事實之後,我寫了一篇《魂係通天岩》的散文,文章最後,我用那位老方丈的口吻說:“劉仁勇小朋友,你現在在哪裏?”該文在《中國市容報》發表後,我收到幾位讀者的來信,他們告訴我,詩人公劉(劉仁勇)現在是安徽文學院的院長……
我和公劉開始通信了,1993年初,他告訴我,他將在5月下旬到南昌開“建築與文學”的研討會,希望我能從贛州到南昌去認識他,“你不是編著過一部《古城贛州》嗎?我想請你這個贛州通陪同我到贛州去撿拾我‘舊日的腳印’。路線該怎麼走(便捷,安全,經濟),想請你指授……”
客居在贛州郊區的老詩人李一痕得知這一信息後,立即找到我說:“公劉到了贛州,就請他住在我這裏,吃,住,交通,我全管。”(詩人李一痕,筆名丁東、石羽、青藜,上世紀四十年代著名詩刊《火之源》的主編。他與公劉雖然沒有見過麵,但他們的名字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常常在報刊上“互相見麵”的詩友,新中國成立後他同樣被打成“右派”,發落在贛南的礦山上改造,“文革”結束,他平反後因為有個“美籍華人”的好爸爸,他在贛州市郊區建了一座“惠園”別墅。)
噩夢,青原山
我是5月31日到達南昌的,在詩人李耕家裏住了一夜,第二天在南昌賓館接到公劉後,立即坐昌贛公路的班車到吉安去。公劉說:“我之所以要在吉安待一兩天,那是因為我的整個少年光陰是在贛州和吉安的青原山度過的,正是這兩個地方,決定了我這一生的宿命……”
車到吉安,已是華燈初上的傍晚,青原山離吉安十幾公裏,既沒有去青原山的班車,也沒有去那兒的出租車。望著大雨傾盆的夜空,公劉說:“我有個一直沒有見過麵的學生在吉安技工學校當校長,他叮囑我,到了吉安就給他打電話,剩下的一切事情都由他來辦。陽春君,你覺得我們能試試看嗎?”
“師生之間聯係一下,應該不算越出了我們這個社會的‘規矩’吧?”
吳校長很快就開著車來了車站,由於大雨滂沱,激動的吳校長背起公劉便往小車跑……
我們在吉州旅社住下之後,公劉對吳校長說:“我是私人返鄉,請你不要與任何人說我來了吉安。”
天蒙蒙亮公劉就起來了,正準備在床前做氣功時,突然有人敲門,進來的人自我介紹說:“我們是文化局和文聯的,我是文化局的劉歐生。”
文化局局長劉歐生是著名作家,公劉立即認出了他。文聯的張主席、劉秘書長是部隊轉業的幹部,他們當然知道曾經是解放軍文化部專業創作員的公劉。一屋子“自己人”,公劉高興得滿臉的胡子都在笑。
“我叮囑吳校長不要把我私人返鄉的事告訴任何人,看,騷擾你們啦!”
“吳校長不說我們還真不知道呢,讓工業部門來接待你,那是我們的失職……”